窃玉

1，夜色迷离，我在池塘边踽踽独行，独行的还有我跳动速度过于缓慢的心。我不是个失恋者，我不是在处心积虑地选择跳水自杀的角度，我只是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爱没有恨的穷人。

我真的是穷，穷得不可救药。这一点，我独居的五平米的小屋里那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可以以人性党性以及其他性来保证，上一回几只瞎了狗眼的苍蝇不小心钻到我屋里来，结果饿死在孤独的墙壁上，让我一度以为是墙壁青春焕发长了青春痘。

我穷，但我穷的是今世。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是贵族，至于有多贵，这个算命的也说不清，反正我掏两块钱人民币买来了上辈子的诸多荣华富贵，心头自然不免得意洋洋了三个半礼拜。我徜徉在上辈子的奢靡里，几度从梦中笑醒，还从床上滚落了十几回，那是我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正在属于自己的一座县城里耀武扬威穿街而过，每次都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将我的马蹄绊倒，我从马身上滚落，其实从床上滚落到地上的感觉要比从马身上滚落到地上的感觉舒服很多，这是我从梦里逃出来以后唯一留存的比较真实的感觉，梦终究是虚幻的，但梦里有些感觉却极端真实。那种疼的感觉，让我对那块绊倒我马蹄的石头恨之入骨。

后来我再做梦的时候就选择步行，步行虽然没有骑马那么光彩耀眼，但十分惬意，看着那些商户匆忙的样子，我就仿佛看到了那些即将纳入我囊中的税金，白花花的银子将堆满我的府库，虽然我在这座城中不需要花一分钱，但是没事的时候数银子玩，也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游戏，特别好玩。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要花钱的，那就是买玉，玉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不可亵渎的，所以我从来不接受别人赠送的玉，对每一枚玉，我都要出三到五倍的价。那些喜欢拍我马屁的家伙又能投我所好，又能收益倍增，结果府里的大理石小径都快被他们踩成一条沟了。即使如此，我对送玉的人还是来者不拒。

我步行穿过街道，我在寻找一件东西，就是那块绊倒我马腿的石头，我总感觉有一份奇怪的缘分在感召着我。那块石头绝非平常之辈。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来到了那块石头的面前。要知道，在上一次梦里的记忆，想在这一次的梦里重温，是一件很难，难上加难的事情。不过由于我对这块石头恨之入骨，任何一个微小的恨的感觉都要比大海般的深爱的感觉强烈一万倍。

这是一块面目丑陋的石头，但当我举目注视她的时候，却立刻被她勾去了魂魄。仿佛前世有过的不灭之约，那个与我立约的人，此刻就眼意迷蒙地站在我的面前。

石头是不会说话的，但这块石头却会哭。当我在对她的凝视中眼神不敢片刻稍离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原本粗陋的表面开始渐渐润滑起来，然后，有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凝聚在她的表面。我能看得出，我能感觉得到，那绝对不是一般的水珠，那是泪，一般的水珠过于清淡，只有泪珠，才有魂魄，泪珠的晶莹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痕迹，因为有刀剑在心上刺过，所以，每一滴泪的里面都包含着刀剑刺下的伤。只有懂的人，才能看到那微小的痕迹，只有懂的人，才会为之所动。

我不知道自己懂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在面对着石头表面那些晶莹的泪珠时，我的心肌在骤然紧缩，我的血脉贲张，头脑顿时发热，一阵剧烈的晕眩将我的身体腾空悬起，转瞬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疼的感觉。很疼的感觉。五脏俱分的感觉。心口被撕裂的感觉。头脑有一秒钟的清醒：这一次，我明明没有骑马的。知道后来我猜慢慢回想起来，其实每一次我都不是从马身上落地的，每一次其实都跟这一次一样，我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之后摔落在地的。而每一次的疼都跟这一次一模一样。

人在很疼的时候会产生幻觉。我在幻觉里，看到了我与这块石头的故事。

2，夜色迷离，我在池塘边踽踽独行，独行的还有我跳动速度过于缓慢的心。我不是个失恋者，我不是在处心积虑地选择跳水自杀的角度，我只是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爱没有恨的穷人。

我真的是穷，穷得不可救药。这一点，我柴扉里病卧在床的老娘可以证明。老娘得的并非绝症，可是由于家贫如洗，我连一毛钱都拿不出，老娘没钱买药，只好靠自身的免疫力硬抗着，我每日都出门去砍柴，偶尔也能抓到一只山鸡或者野兔为老娘补补身子。村里的人都说我是孝子，可是我从来不觉得我是，我觉得我是个大逆不道的逆子，要不然人家有钱人家几服药就能治好的病，我怎么会让老娘在床上躺了十几年呢？

我就这么大逆不道地活着。不干活的时候，我就陪在老娘的身边，老娘在床上寂寞无声，有时发出一些脆弱的呻吟，有时候我会为老娘按摩，以减轻一些她的疼痛，但更多的时候我却无动于衷，因为我在读书，我读书的时候会忘记了一切，因为书里有我的天堂，我在天堂里总是流连忘返。

老娘过世的那一年，我已在她老人家的床前读了二十年的书。我从来没有想过去赶考，我对不起老娘，我治不好她的病，又怎能离她而去，去博取那过眼烟云般的所谓功名。老娘临终前，从被窝里抖抖索索举出来一块玉，玉很小，但能看得出，那是一件举世无双的宝贝。老娘告诉我，拿着玉，去寻找这玉的另一半，老娘并未告诉我其中的故事，她只告诉我，找到另一半，双玉合璧，会有奇迹出现。看着奄奄一息的老娘，我多少有些怨艾，如果真会有什么奇迹，为什么不早拿出这玉，说不定可以治好娘的病呢。娘去的时候面带着微笑。于是我也没什么愧疚，搞来一卷粗糙的草席，掩埋了娘的尸身。

在娘的坟前扣了三个响头之后，我踏上了寻找另一半玉的旅程。

并没有费多大的周折。因为我读过很多书，我并没有盲目地去寻找，我写了一百张寻物启事张贴在各处，大概两个月之后，就有人拿着据说是另一半的玉，来找我了。

我在一家不用花店钱的小客栈里住着，我不用花钱，但我得帮店主打扫马圈。每天一大早，别人都在酣睡的时候我就起床将马圈收拾得干干净净。店主因此对我另眼相看，每一次吃饭的时候总是会多夹一两块肉给我。

拿着玉的人来了，是个大官，前呼后拥地来了一大帮人，大官下得马来，屏退左右，只身来到我面前，也没多说什么，两个男人的交谈仅寥寥数语，他拿出玉，我亦拿出玉，双玉合璧，果然像娘说的一样，屋内顿时霞光四射，让我一下子领略了蓬荜生辉的实况。

故事很简单，他是我爹，我娘怀孕的时候他们还没结婚，他急着去赶考，只留了这玉给我娘，他说玉在人在，玉在心在。我娘二话没说，眼泪也没掉一滴，扶他上了马，还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两巴掌。他飞驰而去。我娘生下了我，生我时由于无人照料，结果落下了病根。我娘等了三十多年，玉在人在，我娘的心也在，只是他不在。

我将玉抛到他手中，我说：“这是我娘临死前要我交给你的。”说罢转身离去。他说要给我一座城，要给我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我娘去了，我要这些干什么，一个大逆不道的逆子，凭什么享用本该属于娘的东西。如果说我对娘没有多少爱，那么，我对他更没有一丝的恨，我所有的，只是不屑。

我将娘交给我的玉转交给了让她苦等一生的人。但我却不知道，娘并未想让我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她把玉交给我，是要我完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