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暮色（组诗）

 

 

□暮色

 

远方。每一座山峰，又洇出了血

云朵比纱布更加崩溃。暮色正在埋人

和当年一样慌乱，我还是不能熟练听完

《安魂曲》。我还是那个捉笔

如捉刀的诗人，用歧义

混淆着短歌与长哭。一天天

在对暮色的恐惧中

我还是不能和自己一致。总是

一边望着星辰祈祷

一边望着落日哭泣

 

 

□局外人

 

蝴蝶的青春，蝙蝠的晚年

野猪的集市与宗庙

狐狸的敬老院

山鹰的舞会以及葬礼

甲壳虫的行刑队

大雾消弥于众神交谈之后

如果你也在山中

不要从兀立的悬崖下经过

——怕你目睹这一切，被魅惑，被迷误

如我此刻，诧异于那只肥硕的松鼠

从温暖的桃枝上，轻盈掠过

感觉那就是另一个自己，脱窍而去

而影子，呆呆贴在冰冷的崖壁上，如同

局外人，一次次奉劝大惊失色的自己

该下山了

该转世了

该向身后的人间

鞠躬了

该对此间的恩赐

谢罪了

 

 

□勘探者耳语

 

经测，此山压着十万斤黄金

足够一千个诸侯风光的葬礼

 

 

□清晨的噩耗，黄昏的捷报

 

天下尚未大黑。初月如钩

悬挂着红彤彤的人间。落日把湖水

沏成一杯普洱的时候

湖心那厢，有人打着唿哨归来

堤岸上的垂柳和人群啊

忍不住颤抖。他们从斑驳的小机船上

抬下一个湿淋淋的少女

是的，清晨的噩耗

是一个少女的溺亡

而黄昏的捷报

就是找到她的遗体

 

 

□我躺在野地里干什么

 

种花干什么，锄草干什么

诵经干什么

送葬干什么

闲情逸致干什么

焦头烂额干什么

心系苍生干什么

大地沁凉，额头温暖

当羊群，缓缓从我身边走过

我还害怕，人世间的鞭子和刀子

干什么

 

 

■登遂宁灵泉寺

 

□

 

不要在人世间寻我了

过灵泉寺时，我迷路了

两朵迥异的花，将我收留

一朵蓝。近乎结冰的心，近乎舍利

一朵红。近乎袈裟，近乎宗教的血

我指给你看的时候

你要接受它们的教诲

你看过以后，要成为它们

安插在人间的

信徒

 

 

□

 

山路上，一颗高挺的悬铃木上

挂着一只巨大的鸟巢

就像一个标致的女子，背着

打满补丁的襁褓

在此地，砍柴

 

 

□

 

___听闻，此寺石阶通天

___眼见，越往上走

鞭炮声，笑声，叫卖声

渐次稀落。惟有鸟鸣

___且妄言，这里太高

那些浊重的声音

是抵达不了的

 

 

□

 

一个叫王丹的俗人

独自去登山，登佛塔

下山后，他满身晚霞

和草木的味道

出了山门

有人喊他

王，单，单

一字一顿

有如暮鼓

 

 

□

山，肯定以寺院为中心

寺院，肯定以大雄宝殿为中心

大雄宝殿，以诸神之像为中心

诸神之像，以两炳烛红为中心

我看见几只灯蛾

急匆匆，撞火

一个个，无暇打坐的模样

一个个，前赴后继的模样

唉，无知无畏，然后死去

难道也是活着的中心？

 

 

□

一场山风。那朵花又挣扎着

灰头土脸的站起来。想起这灵泉寺

那么多出家人。宁静的打坐

安详的诵经

他们肯定被这俗世，深深伤害过

可依然，竭力保持着

美好的样子

 

 

□太阳落山了

 

无山可落时

就落水，落地平线

落棚户区，落垃圾堆

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

火葬场的烟囱后面

落日真谦逊啊

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

挑三拣四

 

 

●桃花潭记事

 

1

青弋江幽深。可供屠夫净手，戏子洗面

而我始终没勇气，掏出自己

那本薄薄的诗集。我怕，淘洗过后

纸上，什么都留不住。我怕连纸也留不住

我怕连我，也将被浪花抹去

 

2

李白来过之后

菖蒲、鸢尾、芦苇。 落羽杉、乌桕、落羽衫

又摇曳了千年。今天的桃花潭畔

每一株植物，都学会了吟哦

都有了摇头晃脑，无风而动的礼仪

 

3

如果青弋江岸的鸟鸣，重一些

就会沉入流水，为游鱼

如果汪伦墓畔的花香，再重一些

就会凝聚杯中，成酒香

如果青檀的落叶，再重一些

也许会化作桃花潭的一叶扁舟

如果飘过皖南的白云与乌云

加重，再加重，就不会散去

就郁结成那一片粉墙，黛瓦

——唤作查济古村

 

4

 

十万亩稻田，十万只青蛙，十万棵稗草

一顶苍穹，一团漆黑，一片虫嘶

一个刘年，一个武强华，一个我

半夜，半醉，伴幽幽桃花潭

伴，千古太白诗

伴，一只短命的萤火虫

 

5

 

我来时，带着雨伞，念珠，半瓶止痛药

我去时，雨伞与念珠俱在，而药瓶

空空。胃疼还在加重。仿佛我来此

与你们相聚，只是为了多一些疼痛

 

6

 

皖南的风，稻田上空的星星，桃花潭里的水啊

它们和太白的诗句一样，皆率性，皆无章法

皆可不朽

——这是让我敬畏的理由

 

7

 

荒冢四周，褴褛的芭蕉叶如襁褓

石狗，石马，石牛，石羊，石象

赤裸裸站着，面孔桀骜

它们刚刚从青弋江对岸的山石中出生

一千年太短，就算再过一千年

它们也没有打算，成为

一个汉人冢边的符号

 

8

 

汪伦墓畔，我是怀友的李白

敬亭山巅，我是思亲的李白

想写诗时，我是被汉语放逐的李白

写完此诗，我是被李白羞辱的李白

 

 

□独坐

 

在白天，每一只乌鸦，都可能代表

一小片，离家出走的夜色

而现在，它们栖身山野的何方

止住了哀嚎，仿佛从未离开。而现在

漫山的蝙蝠，追捕着萤火虫

清剿那一滴滴，微弱的光

而现在，黑漆漆。连错觉都多余

——乌鸦啼亲，山鸡喊魂

而现在，黑暗巨大，如灰烬。白天

恍如虚构的锦绣。我独坐十万大山中

渺小得，仿佛

只剩一滴血，溶解在墨汁中的

等待被提笔，被泼洒，被摁死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