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真瘦,顶重不及九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蓝的
宽百褶裙,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因为太瘦,就像只收口的软手袋,衬衫肩头以及裙
摆的褶线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照在雪洞般的墙上,她
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白衬衫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卷发
花,后来才知道是假发。
她侧身脸朝内,弯着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经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
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非常
前倾着上半身,也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她的腿修长怯伶,也许瘦到一定
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远看还像烫了发的瘦高女学生。
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过来,我怕惊动她忙走开,走到中庭佯装晒太阳,撩起裙子两脚踩
在游泳池中。她一直没有出来。等我回房时才一带上门,立刻听到她匆匆开门下锁的声音。
我悄悄绕另外一条小径,躲在墙后看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
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
距离太远,始终没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
真实到几乎不真实。岁月完全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她只活在自己的水月宝塔,其实像
妙玉多过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后,半个身子吊挂在蓝漆黑盖大垃圾桶上,用一长枝菩提枝子把张爱玲的
纸袋子勾了出来,在许多满怀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与张爱玲在那天下午的巷里,皆成
了难得的图画。
《联合报》给了我张爱玲的地址,按采访惯例先写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实的信给她,说
我从十九岁起就常读到她的文章,希望能采访她。张爱玲当然不见。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边,
每天人进人出,换个方式做一场侧写的报导并不困难。公寓管理说她隔壁的房间,十天以后
就能腾空,为了以后可以证明侧写本身的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资料上都登记了真名。
我的报社和我的住处仅三分钟,为了张爱玲,每天风尘仆仆,常常到了那儿倦意连连,
兀自睡着了。唐突醒来,忙临墙贴身,听到她房里特别大的电视机声,才又开心地精神振奋。
她是如此重门深锁天机难露,我是如此耕忙织忙,以至于整整住了一个月,只来得及见着一
两次。
我们的公寓已经算是这条街的贵族。设备还算洁净,房租一个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块,
签约得签半年,另扣清洁费五十,住不满半年押租不退。在那之前很多年,张爱玲住了很久
的流浪中心,带着一张简单的折叠床和小板凳,就因为一次要拿出这么多现金对她很吃力。
从她搭配公车时间表开列购物清单的清楚仔细来看,她完全还能写文章,只是成天待在一个
房间里闭门过日子,没有东西可写,张爱玲是世上最需要网络和电视的人。网络可以改变她
整个的写作人生,其实有线电视就可以。
张爱玲的房间与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样的格局及家具。每一个房间有一扇落地窗,
窗口是抽屉般围堵着的小阳台,视线只有前方kk不要想偷窥邻房。
单身公寓就是套房。我们都有乳白粗呢细格子沙发床,贴木纹皮面的一整套旧家具,矮
桌,茶几,柜子,衣橱,茶几上有只乳白陶瓷灯,天花板上挂着黄铜色木片的灯扇。其实很
陈旧也很简陋,但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岁月静好,无亲无故也无人照顾的她,活得太
吃力太辛苦。赖雅走了以后,赖雅原来的朋友和亲戚家,她都不适合住,也不被欢迎,不是
走投无路不会去住流浪中心。
张爱玲的窗口正对着两棵棕榈树,长酒瓶般的粗实青干伸到天口,突然蓬了一头稻草堆,
头上开出大写意几片叶芽,风一吹撼天撼地。抬头看张爱玲的窗口,却是接近八十度大仰角,
凭空拉长了遥不可及,除非她肯走近窗前。她选了看人容易看她难的位置。就在那炎樱的下
午,我见着了她。
好多年前有文章说张爱玲仿佛吃得很“随便”,多半吃零食。但张爱玲那时候也已经不
大吃零嘴了。女人进食并不为肚子饿,只是闲情的释放,属于趣味主义,愈挑嘴愈现精致,
没有办法对自己的情
趣苟且,这才是零食的精神内涵。张爱玲的牙坏了。吃甜食配茶几十年才坏牙,可以想
见原来有副极任劳任怨的好牙齿,可以耽搁这样久。
在她的纸袋里,有一袋装了很多棉花球,和裁成一小张一小张的擦手纸。棉花球渗着浅
浅的粉色,不过仅仅是外面一层,内里仍是白棉花,渗透得并不厉害,她坏牙的情形似乎不
算严重。唯一眼仍看出来是淡淡的血水,若是心疼她,也许觉得如同扶桑黄蚕吐丝结的茧,
里面裹着一丝丝的不忍以及楚楚可怜,埋在心头,叫也叫不出。
她常吃Stouffes牌的鸡丁派,深浅两色玫瑰红的硬纸壳,右边大半角印着一碟露出夹馅
的派皮,夹馅有菇丁、胡萝卜、鸡肉丁、洋葱、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浓浓
的玉米茨汁。她还吃一种胡桃派(PecanPie),用玉米浆、脱脂奶、红糖、棕榈油、柠檬酸
和大胡桃及大豆粉烘制,是她现在极少数的甜食之一。烤熟了面上酥,对着饼心一嗑,有蜜
色的汤汁溢出来。她完全不吃新鲜蔬菜,鱼肉也没有,其实除了罐头和鸡蛋,什么也没吃。
她每天喝Two-Tan牌低脂鲜奶,一盒大约一个品脱,空纸盒右上角开着棱形小口,像个
小汤壶张着嘴,空盒子显然注进水荡涤过,洗掉了鲜奶的余痕,“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
张爱玲喝的是最小的盒,不开车瘦伶伶的也提不起多少东西,选择小而轻便。一天一盒到两
盒吧,一只只空盒排起来,也像一列小嘴巴孩子,报着数,数目说着日月,因为张爱玲房里
的“行歌不记流年”,唯神话与童话里才有的无记。
她吃罐头装和铝箔包的蔬菜,S&W的菠菜罐头最常出现在张爱玲的菜单,她也吃嫩花椰
菜尖和豆角。罐头齿一路啃到剩最后一小截,里头倒得很空很干净,圆盖掀起的铁皮也按了
回去。完完全全只吃罐头蔬菜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不过,这里也看出她对生活的低能,
给伺候着长大的什么家事都不会做的千金小姐。她的医生说她营养不良却胆固醇太高,自然
是罐头食物的关系。
她逛过蒙特利公园市的华人超级市场,带回来几只印了店招的纸袋子。有一种蔬菜油加
葱花煎的刘记葱油饼,橙油渍透的纸片,黑钢笔沾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
她买了不该吃的红豆包。还在小吃馆里叫了一份好像是叉烧,红艳鲜亮的浇头,仍留有
一半在白盒子里,细竹筷子并齐了插回原来的小袋子,连盒带筷再用塑胶纸密实裹严。不常
出来丢垃圾的她,在这一点特别留神,所以,其实平常女子的细腻和礼仪,在她身上一样的
婉转。我也一直不认为她“跋扈的自恋”,可以那样照顾中风的赖雅,放弃了留在香港编剧
本的机会,是她在美国困窘如此的原因,这样疼爱朝夕相处的人,怎么能叫跋扈的自恋呢?
那是天壤之别的生活和放弃,几人能够?
放弃零嘴的日子使她前所未有的必须仰仗电炉,而且她这样挑剔,公寓巷口来来去去叫
卖熟食餐车比巴士还多,汉堡店、炸鸡店、烤肉馆不下七八家;如果她肯“随便”,不知可
以免掉多少她最头疼的麻烦,张爱玲怎么可能吃那些。
张爱玲整天不出房门,一天约看十二小时电视,声音开得极响。她对窗下整个凡夫俗子
的扰攘人间,和电视上的肥皂剧情特别津津有味。
张爱玲可以连着一个月廿四小时不出房门,如果她的房里长出一棵不伤牙的饼树,那么
她真的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着这棵饼树了吧,像前朝深宫?一个极端不食人间烟火的
女子择居极端沸腾的蒸锅中。张爱玲不需要取静,她选择的就是她的偏爱,因她是一片安静
无声的云,看惊人的大声音的电视和市声。
公寓其实也供应长住的人有线电视台,有三四十个频道,但她没有钱买吧,她看的是基
本频道,所以极少可以说从来没发觉她听音乐或唱歌,她像很喜欢趣味游戏机智问答,常常
开着。美国那段时期受光盘版权法影响,基本频道根本没有可听的音乐和可看的节目,历史
频道、好莱坞电影频道、文化频道都要花钱另外安装盒子,不装盒子基本台也看不了几个,
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她将嗜之若狂的老电影频道。其实只要给她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有线
电视,她就有东西写了,那适合她闭门造车的模式。她万里投奔美国想看的一切,她根本从
来没有钱去看。
她在信手可得的比如银行寄来的小纸头上记下她的购物单,而在背后有一小杠胶的鹅黄
速记纸上正楷恭书她忘了做的事,很用力地写。她的购物单上按顺序用英文记下了咖啡、牛
奶、胡桃派、熨斗(?)、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牙签、灯泡、叉烧包,每一个
单字底下画粗细不同的黑线,奶油以后的几项特圈两次框,意思大约是几番计较之后列入第
一顺位,余下的先得等等了,拿不动的!叉烧包又划掉了,真有一种纤洁的无可奈何,因为
不会开车,每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得等养足了气力。
张爱玲在七情六欲的观察上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但若要下楼向卖生果的推车买一个夏
威夷瓜,就可能很容易上当,因为实在自闭得厉害。但也并不觉得她活得像惊弓之鸟,起码
看拼字节目的她,似乎很愉快,愉快到出来倒个垃圾,也喜悦地带上假发,她并不为看不见
的遥远的张迷们活。张爱玲在某一个层面上是个涉世很浅的孩子,保留了天然浑沌的羞怯。
她偶尔读三份报纸,《洛杉矶时报》、《联合报》及《中国时报》。她半月才拿信。三
更半夜拿。她用《联合报》航空版信封皮子打草稿。纸袋中的信皮子草稿有写给夏志清先生、
痖弦先生,袋里也拾到我自己写给她的信皮子,但信她收存了。我寄的信封上也写满了字,
甚至有一小段提到我写的文章,但她又在草稿上郑重地把谈我的几行,再框起来打个叉。其
中两句话是她的心声,她说她一住定下来,即忙着想把耽搁太久的牙看好,近几年在郊外居
无定所,麻烦得不得了,现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静,如再要被采访,就等于“一个人只剩下
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我想声明的从头到尾只有一点,不打搅对方的沉默侧写,在媒
体原则并不算采访。
她整个的生活,才是我们该有的真正的抱歉吧,一口好井的完全枯竭,因为没有水源供
水,一个被震天价响地捧为中国之“绝版的风景”的作家,不论盖棺论定时的公允评说如何,
但在她生前围绕着她的作品立足文坛的人这么多,这里的荒谬和不解,难免会教人想起她自
己的句子kk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凄凉,她虚无的名声,就像那凄凉的月色。
戴文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