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爷
亦夫
北京大爷跟北京无关,甚至跟中国都扯不上一点关系。他是一个六岁的日本男孩,是住在我东京寓所隔壁一对年轻夫妻的次子。我初次见到他是在六年前,他刚出生不到两周,由年轻的母亲抱着从产院回家。时值深秋,我正在门前浇花。碰见一个新诞的生命,不管出于真心还是礼仪,我自然也准备了满腹的溢美之辞。年轻的母亲却掀起绒毯一角,叹口气道:“我天天祈祷着生个女儿,看,又是个儿子。”我正要说儿子好,生多少个儿子都不嫌多,甚至我都想说我们中国人为生个儿子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但还不等我开口,襁褓中的婴儿却突兀地啼哭起来,声音尖锐高亢,不但吓了我和他母亲一跳,连枝头上的鸟儿都“噗噜噜”地成群惊飞起来。见状我改了早已想好的恭维话,而是开玩笑地对年轻的母亲说:“呵呵,看来是个火爆脾气,招惹不得啊。”
不时可闻的嘹亮的啼哭声,给这个沉寂的社区增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一年多之后,当啼哭声变得越来越稀少的时候,邻居家的门口多了一个偶然出来蹒跚学步的小子。这个乳臭未干、看上去有些孱弱的小家伙,眉宇间果然带着与生俱来的强悍和霸气。虽然刚刚学会了只言片语,完整的话还说不利索,他就能站在门前,大声地吆喝甚至训斥比自己大了整整三岁的哥哥。有一天我看见他耍赖地命令哥哥吃掉被他祸害得脏兮兮的一根雪糕,便逗他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处理,你干嘛缠着哥哥?”我的话音刚落,他就将雪糕往地上一摔,像受了天大委屈似地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弄得我像欺负了幼童般一阵心虚。再后来,随着小子渐渐长大,嘹亮的哭声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便开始改用更畅快淋漓的方式强调自己的存在。小区一帮孩子中,无论年龄比他略大还是稍小,不时会有人挨了他的拳脚,哭得梨花带雨、一脸委屈。
小子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似乎与同类小屁孩较量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挑战欲,他开始与成人甚至任何貌似强大的事物叫板。每当我开车外出回来,如果恰逢他在门前道路上玩耍,必定会立即横在车前,用一双很不屑的小眼睛斜视着我,一副“牛逼什么,有本事就从老子身上压过去”的表情。我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私下称他为“北京大爷”的,因为在我看来,这非常类似皇城根下老北京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傲慢和优越感。我总是放下车窗玻璃,伸出头去满脸堆笑地说:“行个方便好吗?待会儿我有礼物送你。”小子知道自己这一招屡屡奏效,便颇英雄气概地一边慢吞吞从我车前移开,一边表情自得地睥睨着周围一脸惊诧的其他孩子。
北京大爷也并不总是这样一副特立独行的姿态,偶然心情大好,他也会显现出亲民的一面,或者大方地送给某个小姑娘一块糖果,或者抽空关心一下他平日根本不屑一顾的事物。有一天我正在外面浇花,北京大爷饭后出了家门。他走到我的身后,看了半天方才开口:“你为什么总要浇花?”我反问:“那你为什么总要喝水?”他小嘴一撇:“我从来都不喝水,我只喝饮料。”看着他自负的样子,我不由得笑了:“我也想给花儿浇饮料,可惜没有那么多钱。”北京大爷看着我一头虚汗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竟然快速地跑回家去,不久就捧着一个储蓄罐重新回到了我面前。他说:“我很有钱,拿去吧,尽管给你的花买饮料。”他的表情慷慨豪气,宛如一掷千金的大亨或救人于危困的侠士。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无限感慨地说:“给你的外号取得没错,你确确实实是一位北京大爷啊。”
然而,北京大爷颐指气使的霸王生涯并没有持续很久。大概从四岁开始,日本社会秩序井然、不容个性张扬的为人之道,开始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矫正着他的出位之举。代替北京大爷无所顾忌宣言或主张的,是来自他父母的喝斥和责备,是来自幼儿园老师温和却严厉的指导。有好几次我从外面开车回到社区,都碰见他形只影孤地站在自家的车库前,眼含泪水,垂头丧气。我问其故,他总是怯生生地低声答道:“又犯了错误,在反省。”
现在北京大爷已经六岁多了。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横路拦车、一身霸气的野蛮小子,而是一个逢人便腼腆一笑、行礼问好的乖孩子。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和同社区别的孩子一道,穿上统一的制服,背起同款的书包,列队走进了小学的校门。然后会是初中、高中和大学,再然后就是以不足二十万日元的月薪进入一家公司,成为一个满脸疲倦地挤在上下班电车里的工薪族。当然生活于他或许有别的可能,但看着他很快就消失在完全相同的背影中,我知道这种可能的几率并不是很大。
我抬头望望树梢,见那里安静地落满了鸟雀,于是暗自猜想,它们是当年被北京大爷尖锐的哭声惊飞的那一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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