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鞋也有适脚时

亦夫

    十数年前我在北京学车时，几乎还没有什么记时制、预约制等方式。驾校多设在远郊荒凉之地，来去一趟都相当费时。当时学C本所用的教练车多为BJ130，一种笨拙粗糙的本地产小卡车。一般七八个学员为一组，由一个教练培训，从学习起步到最后考试，包干到底。我当时所在的那所驾校位于京郊怀柔，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往城外赶，天擦黑才能回到家，真有几分披星戴月的味道。

    我们小组共有学员八人，有搞装修的包工头，有干饭馆的小老板，有国家乐团的提琴手，也有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无论职业还是收入，都相去甚远。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年龄差距不大，都还算得上是年轻人。教练是个将近四十的男人，生得瘦小枯干、皮肤黧黑，小小的三角眼看人时显得有些阴沉。教练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就是他当年拜师的规矩：沏茶点烟、打伞摇扇，恭敬得像三孙子一样。师傅有手艺在身，对学员不但可以随时喝斥，动起怒来，更会拿起发动机摇把使劲抽打……

    大家当然明白其意所在，加上当时风气如此，我们从第一天起，不但摊钱给教练买烟、送茶和请客吃饭，而且各尽所能地随时讨好着他。我的职业决定了自己既不能帮教练家无偿贴瓷砖，也无法给他的女儿联系免费钢琴班，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及时摊份子钱之外，尽量把恭敬的表情随时挂在脸上。但事实表明，恭敬的表情因缺乏实用价值而并不为教练所认同，甚至被他当众讥讽为“假招子”。教练对学员冷热有别的态度当然让我的自尊心有些受伤，但毕竟在人屋檐下，也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叹一口气，或恶狠狠地骂几句粗口，只盼望能顺利结束学习，赶紧拿了驾照走人。

    和我一样“没用”的是女学员L,她是一个小衙门里的文书，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更谈不上有什么社会关系。L人虽然长得高挑漂亮，却吝啬得连句讨好教练的话都不舍得说，在小组里的处境当然也是“命苦不能怪政府”了。

    我算得上是个有耐心的人，对于教练偶然的冷嘲热讽或明显的给小鞋穿行为，一般都选择了息事宁人甚至忍气吞声。即便有一次仅仅因为忘记放下手刹而遭凌厉棒喝，我也只是强忍心头怒火，唯唯诺诺、低头认错。因为我心里明白，如果和教练真的闹僵，只会惹来他更多的刁难，让你无法如期拿到驾照，这无疑等于延长了自己的刑期啊。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摧毁了我本来还算坚强的耐心和承受力。

    进入冬季以后，由于北京风大尘厚，建在不毛之地的驾校整日黄沙蔽日，空气里到处充斥着呛人的土腥味。一天早上九点，八人小组只有五人准时到达车场。教练不知何故看上去心情沮丧，脸色阴沉。他嘀咕道：“今天晚到者谁也甭想上车。”遂指挥我们上车开始练习。教练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轮流指导我们在偌大的空场上进行路上训练。一人练习时，其余学员只能坐在卡车车厢里随车行进。好在冬天里装上了车棚，多少遮挡住了外面呼啸的北风和硝烟般的扬尘。车绕场还不到两圈，小组老大、搞家装的包工头来了。他站在路边招了招手，教练便指示停车让他上来。包工头甩给教练一盒洋烟，教练沉着脸问他：“昨天又到哪里泡妞去了？”包工头嘻嘻哈哈地说：“前几天给你们家装瓷砖都是我亲自上阵，快累瘫了，哪儿还有精力泡妞。”教练撇撇嘴，一直阴郁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车子又转了几圈，小组里素以脾气暴躁著称的老三也出现在路边。他见车子过来，话也不说，抓住厢帮飞身便进了车内。我从驾驶楼后窗看去，只见教练回头看了看，表情似有不悦之意，但最终却一言未发地表示了默许。车到前面岔口，老七L也出现在路边。L脸蛋长得漂亮，眼神却不济，在漫天飞尘中东瞅西望，我们组的车子到了跟前，竟也没能认出来。车上另一个女学员见状说：“教练停车，是L！”没想到教练转过身白了她一眼，正在驾驶位置上的老二自然不敢言声，任车子卷着黄尘从美女身边呼啸而过。L好不容易认出了自己人，连呼带叫地满场围追堵截，车子却在教练的授意下一次次从她面前绝尘而去……我在小组里本来就“不得烟抽”，自然比别人更没有替她求情的勇气，但满车厢人事不关己的沉默、严酷天气和娇弱女子所形成的强烈冲击以及教练看人布菜的无耻嘴脸，终于让我忍不住开了口：“不要做事太绝，大冷的天，她已经追着车子跑了好几圈了。”

    那天我冒昧求情的结果是，教练虽然让L上了车，但他心中对我的怨气却放大了数倍。从那天开始，一旦轮到我坐进驾驶室，教练不再像对待别人那样，适时给你发出“起步”、“左转”、“靠边停车”等等指令，而是蜷缩着身子歪在旁边的位子上，眼睛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刚开始我每逢路口还诚惶诚恐地请示他是要左转还是右转，教练却只是一脸不屑地瞪我一眼。见状我也不再自讨无趣，驾着车子信马由缰地乱走，倒也落了个痛快。我心想：反正教练与我已经结冤，拿证大不了延期，就算是自己怜香惜玉的代价吧。

    谁知世事难料，福祸无定，考试那天我竟轻松过关。后来经打听才知道，主考警察与我们组的教练素不对付，教练越刁难的学员，对方就越大开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