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土炕

亦夫

    在我的童年时代，西北乡下的老家还没有烧煤饼的炉子，更没有现在的电暖气。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里，家家都有的土炕是唯一的取暖设施。人们出门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臃肿笨拙得像出洞觅食的狗熊。进门则立即脱鞋上炕，在烧得烫肉的土炕上紧裹被子，或坐或卧，消磨时光。除了迫不得已的事体，绝少离炕半尺。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在炕桌上解决的。那时有外乡人来村里做客，刚一进门便看见主人撩起被子，满脸热诚地说：“快请上炕。”往往会莫名惊诧，一头雾水。

    我求学和工作了十数年的北京，虽然有着和老家冬天同样凛冽的寒冷，但因为生活方式的改变而让人一无所觉：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屋子的每个角落从早到晚都因为有充足的暖气而温和如春。人们轻装简衣，伸展自如，全然没有冬天所带来的臃肿笨拙和行动不便。我总是怀疑北京的冬天既不如老家寒冷，也不如老家漫长。甚至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望着已经是一片银妆素裹的窗外，恍惚间还是有些不真切的感觉。想起儿时那些落雪的日子里，我和家人围坐于土炕，听雪粒将糊窗纸敲打得刷刷做响，看户外的雪光将屋子照耀得青白刺目。那声音和情景是如此的真切生动、突兀鲜明，连同充盈满室的寒气一道，形成了我对冬天恒久的记忆。只有在漆黑一团的地方，微弱的荧光才能显得明亮。也正因为同样的道理，老家的土炕在那些漫漫严冬里，便显得如此温暖和充满情趣。

    眼下我移住多年的东京，是中国地理意义上的南方。冬天的气温远高于西北老家，极少下雪，更难落住。但就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异乡，我却重新找到了童年里关于冬天的感觉：由于我赋闲在家而使每一天都显得漫长无比，而我在冬天里用来御寒的“暖卓”，则更像是童年时代的土炕。我总是开足电源，盘腿拥衾而坐，或上网浏览，或读书写作，或冥想往事，或自斟自饮……户外的光阴在沙沙做响的季风中流动，安详而沉稳，仿佛倒流回了某段遥远而清晰的往事。有时酒至微醺，我往往就势躺倒睡去。温暖无比的“暖卓”让我恍惚间如同重新回到了童年时代的土炕，早已忘却了正处身孤独的异乡……

    前年回国探亲，故乡友人好奇地打听我在东京的生活，问及取暖方式，我答曰土炕。友人立即惊得瞪圆了眼珠：“你在说胡话吧？现在乡下老家都改成砖房木床了，你到外国居然住起了土炕？再说了，日本人怎么可能有盘炕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