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夜里哭泣
亦夫
幼年一段时间,由于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又忙于照看生病的外婆,我一度跟祖母住在一起。祖母的屋子在土院外侧,紧邻大门,是一间祖上传下来的老屋,因常年烟熏火燎而显得破败黑旧。祖母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小脚女人,矮小瘦弱,行动迟缓,似乎永远都无声无息。我未曾谋面的祖父据说是个刚烈暴躁的男人,竟因一点琐事而自杀身死了。祖母中年守寡,独自将五男一女六个儿女抓养成人。在我开始记事时,就连最小的五叔都已经娶妻生子了。由媳妇熬成了婆婆的祖母,不但在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说一不二,而且也以贤德端品颇受村人敬重。在我的记忆中,四季都是一身黑衣的祖母尽管苍白瘦弱,沉默寡言,但却拥有令人畏惧的威严。无论遭遇多大的难事,祖母都冷静而富有主见,而绝不会像普通村妇那样六神无主,哭哭啼啼。据说祖父自杀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而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就着手将丧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祖母是我幼年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让我时时想逃离她那道凌厉的视线。
我被安排去和祖母同住,始于一个初冬。那时家家户户已开始烧炕,一到黄昏,整个村庄里便会升起浓雾一般的苍烟。被几个叔父伺候着吃过晚饭的祖母,端坐在由媳妇们烧得烫肉的火炕上,就着油灯用一根长长的烟锅吸烟。我躺在土炕里侧,看见祖母黑色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像一片令人窒息的乌云。祖母除了偶然发出一声轻轻的长叹,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的。这份沉默也带着潮阴的质感,充斥着这幢老屋的所有空间。第一天晚上,我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惊恐地大睁着眼睛,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但到了半夜,我却被一阵低沉的抽泣声惊醒了。侧目看去,我竟望见祖母头颅低垂,双手捂脸,消瘦单薄的肩头随着低泣声一抽一抽地抖动着,看上去是那样的哀伤和无助……那时威严而冰冷的祖母是以我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我不出声地躺着,听着她在万籁俱寂的午夜里的哀泣,看着她可怜无助地颤抖着的身体,竟如同窥见了敌人羞于示众的隐私一样,心中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慰:看似无所不能的祖母,居然也有如此愁肠百转的时候……
但很快,这种报复般的快感就变成了莫解的谜团,一直深深地困惑着我幼年贫乏的理解力: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我曾无数次听见祖母在静夜里哭泣,令人奇怪的是,每次哭泣并非发生在婆媳不睦、妯娌翻脸等烦心之时,而往往是诸事顺利、家运兴旺的喜庆之日。更让我一头雾水的是,在夜里凄凄婉婉地哭过一场的祖母,第二天苍白的脸上竟有了难得的红润,她那道让我畏怯无比的凌厉的目光,也会变得温和而慈祥。这样的感觉拉近了我和祖母的距离。在后来的日子里,尽管依旧大惑莫解,但偶然在午夜里响起的抽泣声,却于漫漫冬夜里带给了我一丝模糊的温情……
祖母以高龄谢世,在村人心目中留下的记忆一如她的遗像:镇静从容,刚毅果敢,严厉冷竣,坚强无畏……但想起祖母在静夜里小女子般哭泣的模样,我知道这些只是她的一个表象,就如同哭泣并不代表哀伤,而只是它的一个表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