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无力承受之轻
亦夫
多年前已经过世的祖母,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小脚女人。瘦小虚弱,胆怯多疑,生性敏感。由于家庭经历了诸多变故,晚景中的祖母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苍白面孔。她总是坐在冬天里烧得很热的土炕上,自语般地絮叨一生中曾经历过的沉重往事。这些往事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时隔多年,她仍准确而详细地铭记着每一处细节。祖母不止一次谈起五叔年轻时一场罹病之灾:孤身在异地求学的五叔,因突患严重胸腔积水被学校送进县医院后,一直高烧不褪,身边又一无亲人,便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地躺在病床上。这一切,在农村老家的祖母一无所知。但那段日子里,多疑而敏感的祖母总是心神不宁,不是烧糊了饭菜,就是打碎了盆碗。夜里睡觉也总是时半梦半醒、恍恍惚惚。中秋节前的一个午夜,一阵敲门声将祖母从混乱复杂、让人压抑沉闷的梦境中惊醒。恍惚的祖母开始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可当侧耳细听时,在凝固了一般的沉寂中,祖母不但听见了敲门声,而且准确无误地听到了五叔唤她的声音。浑身虚弱、惊悸不已的祖母慌不迭地打开院门看时,午夜的村街上除了铺满厚霜一样的月光,空无一物……祖母坚信自己的儿子遭遇了灾难,她眼睛大睁地在炕上坐到天明,便急匆匆地赶去了儿子所在的学堂。祖母被校方领到县医院时,正赶上抢救过来的五叔被推出手术室……
多少年来,我都将此巧合理解为极度挂念下的幻听,最多也只能归于人们常说的心灵感应。但在祖母谢世后的一天,我在回家探亲时,不知因为何故与五叔谈起了有关生死的话题。五叔于是讲起了他年轻时候的那次病患。他同样铭记着所有细节:在被高烧折腾得一阵昏迷、一阵清醒的状况不知持续了多久以后,五叔忽然在一瞬间轻松起来。那是一种失去了质感、摆脱了重量的轻盈,困扰肉身的痛苦和烦忧云雾般消散殆尽。五叔说,他自如得如同鸟儿一样从病床上飘飞起来,升腾至县城的上空,然后朝家乡的方向飞去……我不屑地反驳说,那不过是迷茫状态的梦境或幻觉。五叔说,如果是梦境,那也是一生唯一一次不同寻常的梦境:如水的月光撒满大地,他轻盈地在半空中飞翔,熟悉的道路、村庄和田野,真实而清晰无比在他的身下向后退去。五叔清楚地记得,到家后他一边敲门,一边喊着祖母,他甚至听见祖母从院子中向大门走来……可就在那个时候,他像一下子跌进了黑色的深渊一样,所有的质感、重量和痛苦又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模糊地闻见了医院里刺鼻的药水味,隐约听见了大夫护士们紧张奔跑的脚步声……我问五叔:“那是不是发生在中秋节的前几天?”五叔说:“对,我记得清清楚楚,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为一种神秘的联想所震撼,耳边顿时响起了急迫如鼓的轰鸣,一时心跳怦然。我愣神半天才故做淡然地说:“关于你生病的事,奶奶在世时,不知念叨过多少遍了。”
也许别人会说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但我深信不疑:在那个月光朦胧的午夜,五叔灵魂飞离了重病的肉身,比鸟儿更轻盈、比空气更虚无地飘向远方的故乡……五叔死里逃生的亲身经历,使我的想象中多了这样的一副画面:在午夜沉寂得如同死亡的上空,正游移着多少个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暂时或永远告别了肉身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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