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爬虫命运的猜想
亦夫
书斋阔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一隅幽草静覆的小小庭园。我总是喜欢在窗前置一矮桌,盘腿而坐,或阅读或书写,或品茗或小酌。春夏秋冬,雷雨霜雪,这里于我,都是喧嚣纷扰的东京的一处隐所,让我淡忘江湖之累,心归自然与野趣。庭院小得微不足道,生长在其中的,无非贫贱无名、适应酷境的野草绿藻;不过一生短促、自生自灭的飞蛾昆虫。偶然才会有的几朵野花,路过歇脚的蜻蜓蝴蝶,都是这片孤独而闭塞之地难得的盛景。这让我常常想起儿时乡下的新年,由于终年贫困寂寞,一顿略带油腥的饭菜,就能成为我心目中极其珍贵的人生盛宴。人的幸福感往往是通过比较而出的,如果日子变成了餐餐美味、顿顿珍馐,还有什么会成为心目中的盛宴?
今年夏天,小园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条浑身土黄、上有黑色斑纹的蜥蜴!它第一次显身,只是在篱墙上探头探脑地走了一遭。我开始以为它和那些飞蜂舞蝶一样,只是一个歇脚的过客。不料以后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可以看到它在小园中出没的身影,于是我知道寂寞之地里迁居了尊贵珍稀的新住户。我对蜥蜴的生活习性一无所知,但从其残缺的断尾推测,它不久前曾经历过一场九死一生的磨难。断尾蜥蜴大部分时间里隐身不显,我每天见到它的时候,都是它在那段篱墙上缓慢地散步或安静地晒着太阳,看上去像一个悠闲自得、安享晚景的老人。此后不久,我惊讶地发现,它断掉的尾巴居然很快重新长了出来,爬行的速度也变得灵活而敏捷,简直就如同返老还童、浑身焕发出了新的活力一样……我正暗自为这只蜥蜴旺盛的生命力而赞叹,它却明显地开始变得憔悴起来:日渐消瘦,皮肤无光,垂头丧气,步履蹒跚……我不由得琢磨它或许是患了病,或者是不为人所知的爬虫世界里发生了饥谨之灾。就在我试图探询究竟的时候,有一天却发现,在篱墙上出现的,竟然再一次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于是我释然地想,原来并非断尾蜥蜴的尾巴已经再生,而是它有了生活伴侣。我甚至可笑地觉得,那只尾巴完好的新郎蜥蜴之所以看上去疲倦不堪,只是因为新婚期过于贪欢所致……
这个短暂而暑热的夏天里,那种我在分类学上不知所属的爬虫,突兀地出现在我书斋窗外的隐所里。对它们命运的猜测和探究,越来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和兴趣。我总是长时间地枯坐窗前,一边等待着蜥蜴的显身,一边想着复杂古怪的问题:今天出现在篱墙上的,会是一只断尾的还是全尾的?会是精力充沛的还是疲倦不堪的?如何证实现在这只断尾蜥蜴就是初次所见那只?屡次以不同姿态出现的蜥蜴究竟是相同的一只、是雌雄一对,还是根本就毫无关系的若干只?……对各种各样可能性的猜想,每每会使我陷入严重的思维混乱,头昏脑胀,胸闷气堵,如同遭遇了无法判断的人生难题。
这天出现在篱墙上的,是一只断尾蜥蜴,它一直静卧在那里晒着太阳。我无法断定它是否最初的那只,但在我眼里,却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安闲自得的印象。蜥蜴和我四目相对,我恍惚间似乎看见它不屑地开口道:哪里有什么隐所,人生无处不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