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散文 |
圆圆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体格健壮,身材魁梧,若不是因为呆痴而表情无常,他应该算得上一个周正挺拔的男人。圆圆的真名无人知晓,只听说他是附近赵庄的。我在豆会读书的那几年时间里,经常能碰到这个四处流浪的疯汉。他似乎一年四季都穿着那身脏得已经分不清颜色的夹衣,长长的头发胡须乱草般纠缠在一起。他不是坐在秋阳普照的一隅独自念念有词,就是在豌豆花盛开的原野上长时间呆立,不知是在纠缠什么遥远的往事。但更多的时候是碰见他被一群孩子追逐着,在嬉闹的骂声和抛来的碎石土块中落荒而逃……不知从何时开始,圆圆学会了到学校里来解决自己的果腹问题:学生灶前有两个齐腰高的泔水缸,用来盛大家倒掉的残羹剩饭。每当用餐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疯汉圆圆就会准时出现在缸前。无论是馊味扑鼻的夏天还是泔水结冰的冬日,他都会认真地伏在缸沿上,捞起缸底的菜叶烂面,囫囵地吞进腹中。那段时间里,围观圆圆进餐成了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奢侈的娱乐。无论高低年级,无论男生女生,每次都会有许多人将他团团围住,饶有兴味地和他臭贫瞎逗。这个说:“圆圆,你下次找个碗来!猪吃食都用盆,哪有像你用手抓的。”那个说:“圆圆,拿钱来,我们吃饭都是要交伙食费的!”更有甚者,当圆圆刚要低头捞食时,将一块砖头抛进缸中,溅得他一身一脸的油腥……人群中不时响起一阵阵哄笑,使平日里寂静的校园凭添了一丝欢闹的气氛。圆圆既不惊恐也不恼怒,他平静地抹去脸上的油污,依旧认真而满足地从泔水中筛选能果腹的残食。当然他也有无法保持从容的时候,当兼职养猪的伙夫执着烧火棍,如狼似虎地向他撵来的时候,他便慌乱地用肮脏的前襟将捞出来的剩饭一兜,狼狈地飞身跑开。
疯汉圆圆无疑是一个被侮辱被欺凌的人。在这个恃强凌弱早已司空见惯的世界上,他的遭遇并没有在我年少的心中引发太多悲悯。令我感到好奇的,是永远挂在他脸上的那份平和、安详、从容和喜悦,它们如同雕刻般永恒,无论面对屈辱中伤,无论身处风刀霜剑。这份如佛的安详甚至消解了我心中对众人的怨愤:这种看似侮辱和欺凌的行为,既然无伤圆圆,却又给众人平琐些微的人生增添了一丝优越的快意,岂不也是一种对心灵的绝好慰籍?在离开豆会中学前不久,我从一个赵庄人嘴里意外得知,看起来温和善良的疯汉圆圆,竟然曾是个横行一方的恶棍。他欺男霸女,横抢竖劫,四邻八乡无人敢惹。有一次他夜行时意外跌进了一眼枯井,被人发现救活以后却落下了如此疯痴的毛病…… 想起每一次看到圆圆时他眼神中的那份喜悦和安详,我忽然怀疑起来,圆圆其实并非一个真正的疯汉,这只是他顿悟人生后的另一种姿态。想起当年自己面对众人欺辱他时心中泛起的那丝不忍,我无言地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何发笑。
豆会中学早已经变成我散漫人生遥远的一站。多少年过去,我却还能不时从进城的乡邻那里听到圆圆的消息。虽然只鳞片爪,但我却立即相信那个几乎靠腐食为生的疯汉,仍旧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因为平和使他无欲,而无欲让他的生存变得简而又简。我又想起了青砖垒成的冯九台,想起了关于冯九晚年为赎罪而苦苦念经供佛的传说……
在我看来,看似悲苦的疯汉圆圆,其实是真正快乐的。他是靠一次幸运的意外,自救了本来罪恶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