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散文:怀旧与感伤
屈指算来,把年迈的父母接进城里来住,转眼间已经有近十个年头了。西北乡下的老家,便剩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土院。
土夯的围墙、土坯垒就的瓦房、凿土而成的水井……我记忆中的小院,是在故乡的风雨中飘摇了几十年的一艘老船,残败破落地永远搁浅在深港内。多少个秋雨连绵的日子,我蜷缩在土炕的一角,一边嗅着父亲抽旱烟所发出的呛人的味道,一边听雨滴从瓦楞上落下的滴答声。父亲偶而会叹息一声,虽然轻微得难以察觉,却如同天上的乌云一般,沉重地压上了我年少的心头。井房上霉绿的苔斑、屋檐下一架破朽的木梯、后院中两株细细的泡桐、在残阳中萎靡不振的几只土鸡……这一切所勾画出来的,是一幅苦寂、寞落和毫无生机的意境。父亲在外教书,每逢周末才回来一次。空旷的小院中,母亲瘦弱的身影出出进进,终日忙碌,四季无闲。
从土院中走出去,散乱地分布在四周的,是同样格局、同样规模的别人家的土院。多少个黄昏,我站在村口的那座陂溏边,望着村子四周无垠的土地。看着一直消失在视线中的蜿蜒的小路,我无法看见外面的世界,我也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
后来我和兄弟姐妹们陆续求学并在城里安家落户后,便立即劝说父母随我们进城来住。父母起先执意不允,但经不住我们的死磨硬缠,只得告别了那座小院。搬家的那天,我看见母亲默然地站在那两株已经长得粗壮的泡桐前。她仰头望着树端,半天没有说话。太阳的光线透过叶子照在母亲已满是皱纹的脸上,我一时间无法揣摩她那有些飘忽的眼神。
乡下的土院,随着父母的进城,渐渐地启航,驶向了我们记忆的深海。
久居都市,起初的新鲜和好奇感,在日复一日的喧哗和噪闹中很快隐伏、沉没了。我们像城里人一样,会为电视屏幕上出现的乡居生活的纯朴和宁静所感动,会为土院、瓦房、房檐上火红的辣椒串、小院深处的辘轳声、甚至一株树在夕阳中的倒影而心驰神往……总是无言地坐在单元房墙角的父母,每每听着我们的感慨和议论,他们已经变得非常衰老的脸上常常会浮上一丝让我们无法解读的微笑。父亲会长时间地站在阳台上,把他同样衰老的目光投向层层叠叠的楼群。
去年冬天我的老舅从一架梯子上摔下来跌断了双腿,哥哥开车载上我和父母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乡下。
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连绵黄土,依然是孤零零的点点村舍,依然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土道……一切的一切,都完整地保留着我记忆中的影子。从舅家出来,父母说要去看看久弃的老屋。汽车绕着曾承载了我童年和少年漫长岁月的土院走了一周。父亲说:“别进去了,还急着赶路。”他的声音很轻,让我想起了他过去轻微的叹息。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油漆斑驳的木门、从土墙中露出的残破的屋脊和刺向冬日晴空的泡桐树粗大的枝干从我的视线中缓缓移过,慢慢消失……
汽车在飞快地沿着笔直宽阔的马路向前驶去,前面一如我儿时眼中的土路一般没有尽头。我看着看着,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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