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现在要专门说说李戡了。
1992年初,李敖与王小屯在恋爱9年之后结婚。当年秋天,他们生下一个男孩,李敖给他取名李戡。这个名字,来自于国民党的熟词“戡乱”。“戡乱”原本是镇压共产党之意。李敖用“戡”为儿取名,乃是反其意而用之,他希望子承父志,反过来“戡”台湾当局所制造的乱象。
李戡自幼聪颖,学习成绩保持优异。17岁那年,他参加高考,名列前茅,被台湾大学录取。但他认为中国最好的大学是北京大学,他的祖父、大姑、大姑夫和二姑都是北大毕业,他父亲李敖深以未能就读北大为憾。为了不使自己留下遗憾,他又报考了北京大学。
他在入学申請书中说:
“我愿我能超越这60年的海峽。”
“我愿我的振翅高飞,能给台湾留下片羽,能为祖国闪出吉光,一旦成真,岂不正是我们共同的希望吗?”
2010年6月,李戡来京,到北大接受面试。碰巧李敖的老友陈又亮也在北京,他约我和李戡会面,我们一起在崇文门外一间餐馆吃饭。
我观察李戡很有几分英气逼人,然而少年老成。他举止大方,谈吐庄重,全不像个17岁的孩子;思维敏捷,善于思考,有乃父风范。席间,我问他在学校课程之外读些什么书,关注什么问题。他说最近用几个月的时间,研究了一下台湾教育,还写了一本书,即将在台湾出版,那是他给自己的成年礼物。
他对我说,他是从自己读书的课本里发现问题的。多年来,学校里每每换新教材,他都会发现课本中有关中国历史文化方面的内容在减少和改变。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他到图书馆去研究了台湾几十年来出版的国文、历史和公民等科目的全部教材,做了大量分析,最终证实,这乃是台湾“去中国化”的具体表现之一,与近些年来“台独”势力抬头相呼应、相契合。同时,他想要揭示各种教科书在知识上的缺陷和盲点,痛批其内容的荒谬。他认为这些教材,是以编者错乱的神智,煽动学生仇视中国,向他们灌输不切合实际的妄想。他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以后,父亲鼓励他写一本研究性的著作。
这时我早已回到北京,在三联书店负责图书编辑业务。听了他的介绍,对他的著作顿时大感兴趣。我觉得这本书如果能在大陆出版,将不仅有助于国内读者了解台湾教育的现状和内幕,而且可以帮助人们从宏观上认识台湾社会意识形态。于是我对他说,台版新书出版后请第一时间寄给我看。
8月初,李戡将刚刚出炉的新书快递过来。我看到书名叫《李戡戡乱记》,不禁会心一笑。我猜想这个书名一定是李敖帮助取的,他在指导儿子贯彻自己的“戡乱”意图。
我和编辑用最快的速度审读了此书。我们都觉得李戡写得相当好。构思缜密,资料翔实,论述严谨,以理服人,大体上符合研究规范。虽然文笔略显稚嫩,但并不影响观点的表达。总体上判断,这是一本以独特角度批判台湾教育乱象的书,也是一本有思想、有锋芒、有锐气的书。
于是三联同意出版,我们同李戡签订了出版协议。
李敖很重视儿子第一次出书,他亲自为这本书写了两万字的“导读”,舔犊之情溢于言表。当然,这无疑是为儿子做了一个大大的广告。
出版前,我又一遍仔细阅读书稿。我觉得李戡像他父亲一样,整体政治倾向是爱国的,所以书稿中敏感问题极少。我总共提出了15条修改意见,其中除了对台独分子谢聪敏的评价不当是属于政治问题以外,其他14条都是行文中的一般表述问题。对此,李戡都配合我们一一进行了修改。
至于李敖的导读,中间有几句话,批评马英九和连战,稍带谈到大陆的两岸政策。他说大陆有关方面跟国民党上层套近乎,拉关系,其实很不明智,因为连战、马英九自己都不是好人,他们很虚伪,靠不住。我看后觉得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公开说为好。为了不至正面冲突,我请陈又亮给李敖打电话,建议他删去这几句。当时李敖问,还有别的吗?陈说暂时没有发现别的。李敖表示,能理解,知道共产党是要搞统战的。删就删吧,但是他强调说,下不为例。
发稿后,我原不打算送审,就直接出书,谁想到,因为李敖要为儿子做宣传,他接受记者采访,说三联要出版他儿子的新书,于是此书引起了新闻出版管理部门的注意。领导机关打电话来,要求我们将此书送审。
书稿送到国台办,他们便聘请了专家审稿。因为我们希望尽快出书,所以要求专家作为急件安排。专家很配合,审稿非常快,大约一个星期,就通知我们去取结果。我一看审稿报告便愣住了。因为专家的标准很严格,不仅对李戡的文章提出了若干修改意见,而且还要求李敖再改三四处,涉及一些批国民党的言论。
我觉得此事有麻烦。李戡的修改倒不成问题,但李敖的事难办。我急找陈又亮商量。陈包揽下来,说没关系,他打电话。可是当天晚上,陈与我联系,以沮丧的口气说,没办法,李敖说不通,两人吵翻了。我问详情,他告诉我,李敖骂我言而无信,早承诺过“下不为例”,怎么又要改?上次修改,是因为涉及了共产党,但是这一次,只是骂国民党,为什么也要改?李敖最不能理解,他在书里说“连战的儿子连胜文何德何能也当国民党中常委”这样的话,竟然也需要删去!李敖说,这一次,李戡的文章改不改他不管,反正他的导读绝对一个字不能动。
陈又亮认为李敖这是犯倔,不通情理。他们是“死党”一级的朋友,平常在一起就常以粗话互开玩笑,这时他便对李敖发脾气,说你还想不想给你的宝贝儿子出书?因为你不肯修改,你儿子的书就出不了,你怎么这样不理智、不明白?李敖说,“三联如果不出书,我就和李昕打官司,反正我手里有合同。”陈又亮一气之下,说李敖你这样不听劝告,你的事我不管了。李敖说,本来也不用你管,你让李昕自己写信给我解释这件事吧。
我问陈又亮,他为什么要我写信?是不是想留下打官司的证据?陈说你够聪明,他大概是这意思。
我才不会写这封信,准备“冷处理”此事,先拖一阵再说。我知道李敖比我着急。果然,几天后国台办就有人主动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写一份报告,说明在这本书上李敖本人意见和专家修改意见的分歧。我猜想,这是可能是李敖直接找到国台办某位领导诉苦了。
我的报告送上去,两三天之内,我又接到国台办经办人的电话。他说经过研究,李敖那些骂国民党的话,包括批连战儿子连胜文的话,都可以不必修改了。但是专家意见中只有一个地方,必须得改,改了就可以出书。
他说,李敖有一处说了粗话,应该处理。书中提到台湾人讲的闽南话,是“他妈的”话。这样讲不严肃,会伤害闽南人的感情。
我解释说,这不过是一句调侃,何必当真呢?李敖的用意在于批判台独。现在台湾因为台独意识的影响,一些人把当地语言说成是“台湾话”。但李敖说世上根本没有台湾话一说,台湾话就是闽南人移居台湾以后说的话。闽南人是台湾人的妈,所以闽南话是“他妈的话”。
国台办的经办人说,你不要解释,照改就是了。
但是这可给我出了难题。我预想,这比政治问题更难和李敖商榷。咨询陈又亮,他果然说,你可千万别和李敖提这件事,否则他会觉得你既没有原则又沒有水平,居然以这种荒谬的意见找他麻烦。他建议我,不改,硬着头皮出,谁能因为这一个词把三联怎么样?但我觉得那也不是办法,三联毕竟要考虑和管理部门及专家的长期合作。被逼无奈之际,我灵机一动,对陈又亮说:“我干脆加一个字,把‘他妈的话’改为‘他妈妈的话’,如果李敖问起,我就说是排版错误。”
陈又亮对我的主意拍案叫绝,我们相视哈哈大笑。
改稿问题尘埃落定,出书便一切顺利。为此,我要给大家庆功。图书开印之前,我约了陈又亮和李戡,又召集三联的编辑和相关人员,一起在娃哈哈大酒楼吃饭。席间,陈又亮拨通了李敖通电话,几个人轮流拿着电话对李敖表示祝贺,告诉他可以安心了,儿子的书马上就出。轮到我时,我抱怨说:“这次你可把我整得不轻,我都急火攻心啦。”然而李敖却颇有些得意地说,“如果我不坚持,能有这样的结果吗?”
原载香港《橙新闻》和《长江文艺》2016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