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针线闲拈伴伊坐”过常宝
(2019-08-25 16:48:49)《画墁录》载,柳永不甘心久沉下僚,期望得到同是的当朝宰相晏殊的帮助。“晏公曰‘贤俊作屈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这一段对话是颇耐人寻味。作曲子是晏殊拒斥柳永的一个理由。晏殊虽然也作曲子,但恐怕更是以诗自鸣。宋祁《笔记》卷上说:“晏相国,今世之工为诗者也。末年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所未有。”所以曲子对晏殊来说不过是余事,而柳永乃专力作词,传世的诗只有一首。在北宋,诗和词邮品格高下雅俗之分,柳永当然心知其意。
晏殊特举出“针线闲拈伴伊坐”一句来说明自己和柳永的差异,表明了一个所能容忍的限度,这一点是更有意味的。晏殊自作了不少艳情词,如“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清平乐》)等,显然,他是不能以己之艳情来指责他人的艳情的。那么,晏殊从这看来极为普通的词句中到底感受到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呢?词人写艳情是有不同层次,写女子美丽的外貌,写女子深挚的情感,写女子哀婉的人生命运,等等。仅仅认取外貌和感情,那仍然是一种士大夫的情趣,是欣赏的态度,或是自我性情外化的形式。这里面不妨有感动,有同情,但惟独没有承担。要承担,就必须抛下士大夫的立场,设身处地,体认女子的命运。这一点关系到词作者的人生出处,关系到词人对士大夫这一文化角色的认同与否,所以晏殊甚为看重。
“针线闲拈伴伊坐”,所表达的是一个平淡而又真切的生活场景。日常生活,既不同于儒家的君臣大业理想,也不同于道家的虚静淡然地境界,在文人笔下的公然体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挑战姿态,是对文人理想的摒弃。它是以真切的此在体验,以平凡庸常的现实体验,来否定那种或是动荡奔波或是寂寥虚无的士人生活;并通过对这日常生活的执着,进一步宣布了那种种人生追求的虚妄,只有那能真切把握的日常生活才是真实的人生,显然,它表达了柳永对现实人生困境的抗拒,这里面所透露出的人生观,对晏殊的士人理想构成了威胁。
和“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不同,“针线闲拈伴伊坐”是一种温情的陈述。它们所表达的虽然都是爱情的感受,但前者是一次感情事件,是一次激情的享受;后者则是一种感情的信念,是一个生命过程,是此在人生的托付和归宿。“针线闲拈伴伊坐”是一个毫无欣赏性的情节和形象,它自觉远离了戏剧性的情节,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把盏悲歌,没有卿卿我我,有的只是时光流逝中的默默守候。这些意味着,作者所关怀的不是感情的发生,它以那种平易和悠长体现了对感情的回味和守护,而这种平易和悠长正是漫漫人生的节律,所以它要表现的情感对于现实生命的意义。这不是文人的情趣。
一个被士大夫阶层所放逐的文人,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只能认同温情为自己最后的家园,并支持着自己漂泊无依的人生。“针线闲拈伴伊坐”正是一种完全的温情,是一种温馨而快乐的人生体验!柳永对这种感情有着特殊的依恋:“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执柔荑,幽会处、偎香雪”(《塞孤•一声鸡》)脉脉温情创造了一个美好而完整的情境。在这个情境中,人可以避开一切风险和虚无尽情地享受自己,把握自己的存在。“针线闲拈伴伊坐”就是对这一温馨世界的真切守候。那种分分秒秒的关注,不仅是温情的咀嚼,在这句词的背后,我们还能感受到作者对离别的恐惧。
离别在柳永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生存状态。生就了文人身份和埋葬在心灵深处的功名之念,总是在事实上和意识中给一次次的感情带来灾难和威胁。柳永在词中经常用“人间天上,暮云朝雨”这种悲哀的典故描述刻骨铭心的爱情,使我们窥见了生离死别的阴影,即使当他沉浸在“恣情无限”之中时,仍深情地吩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这里所表达的惜取时光、惜取感情的心情,实际上是对感情短暂的恐惧和留恋。这与“针线闲拈伴伊坐”所透露的心情是一样的。那就说明,有一种悲剧感在柳永心中先于爱情而存在,显然,不能排除功名之念使得柳永不能在这一温情中彻底安顿生命。柳永不得不时时体验爱情短暂无常,“针线闲拈伴伊坐”作为一种期望,它也表现了柳永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感情生活的放纵已经断送了他的仕宦前途,他只好退守情感世界;而那无法摆脱的功名之念,又在动摇并且伤害着他的温情世界。温情世界作为一个精神的家园,它和离别的恐惧是如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柳永的生存感受。正是它使“针线闲拈伴伊坐”一句弥漫着浓郁的悲剧感,动人心魄。
正是这种生命感受,使得柳永全身心投入到日常的情感体验之中,并使得他的情词意蕴丰厚。他抛弃了文人本位,抛弃了优雅的姿态,从生命体验上认同闺阁之情,这才能有情感的平等交流,才能有对苦难的承担。几乎每一次爱情都使得柳永感到不安,甚至他的“羁旅行役”之怨几乎都不能离开对于离别的悔恨。这就是承担的勇气。凭着这份勇气,柳永总是直接进入闺情中,体会那种种的喜乐哀怨。从“针线闲拈伴伊坐”中,我们除了能感受到对日常生活的依恋和执着外,还能感受到有一份柔弱和忧怨。这种柔弱和忧怨深深震撼了我们,因为那是命运的希冀和无奈,是对痛苦的咀嚼,让自己进入,就意味着主动分担痛苦。痛苦要比同情更真实。柳永正是完全进入了抒情主人公的情境之中,才能感悟日常生活才能有这种素朴而真切的感受,才能从平易的毫无情调的场景之中认取真情。但那却是一种时时刻刻的感受,因而才是一种生命的感受。晏殊认为这一句词使得柳永失去了文士的身份,显然没错。
“针线闲拈伴伊坐”,抚慰、安顿了柳永焦灼的心灵;但是,它又显得如此的苍白和柔弱,反过来突出了人生的无常,使人领略到人生的悲凉。我们只有认可这个悲剧,因为悲剧是有意义的,至少,它把我们心中的焦虑,转化为一种悠长的哀怨之情;它把我们的荒诞感,转化为一种留恋和牵挂。这也许就是这一句柳词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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