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比较利益学说

陶永谊

比较利益理论，自1817年由大卫·李嘉图提出至今，在国际贸易理论中一直盛行不衰，直到今天，经济学教科书在论证国际贸易带来的好处时，都要以比较利益原则作为依据。比较利益是相对于绝对利益而言的，绝对利益是指，A国生产小麦比B国有优势，B国生产布匹比A国有优势，两国进行国际贸易可以使双方都得到好处。这一点不难理解。可是，当A国不仅在小麦生产上比B国有优势，在布匹生产上也比B国有优势时，两国进行国际贸易还能产生互利的结果吗？李嘉图的回答是肯定的，为了不引起误解，让我们直接引用李嘉图本人的论述，看一看比较利益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     比较利益的假设前提

大卫·李嘉图在他的《政治经济学及其赋税原理》一书中，系统地论述了比较利益学说。李嘉图的论述方式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赞叹之处。如果直接引用，这篇文章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坚持看下去。因此，我们不得不做一些解释性的工作，使他的这一思想可以明晰地呈现给读者。

李嘉图首先假定了两个国家：英国和葡萄牙。其中英国生产罗纱要100人劳动一年；酿造葡萄酒需120人劳动一年。而葡萄牙生产罗纱要耗费90人一年的劳动；酿造葡萄酒只需80人劳动一年。①也就是说，葡萄牙在两种商品生产上的效率都高于英国。这是比较利益产生的第一个前提，即两个国家不仅在两种商品的劳动生产率上有差距，而且在一国之内，两种商品的劳动生产率也有差别。

比较利益学说的第二个前提是，两国的资本和劳动不能相互流动，因为没有这个前提，就会出现资本和劳动向劳动生产率高的国家转移，从而使生产集中于生产率高的国家，这样一来，比较利益也就无从谈起了。

第三个前提是，劳动作为唯一的决定商品价值的要素，且商品的价值直接反映到商品的价格上。换句话说，决定商品价格的唯一因素是生产它所耗费的劳动量。

第四个前提是，汇率的波动不会对两国商品的交换比例产生影响，李嘉图在书中，直接用统一的计价单位英镑来计量两国的商品价格。

在明确了这些前提之后，英国和葡萄牙之间开展贸易时，比较利益由此而产生。前面提到，在英国生产一个单位的罗纱要100个人劳动一年，生产一个单位的葡萄酒要120人劳动一年。如果英国将生产葡萄酒的劳动全部用来生产罗纱，则可以产生2.2个单位的罗纱。葡萄牙生产一个单位的罗纱要耗费90个人劳动一年；生产一个单位的葡萄酒仅用80个人劳动一年，如果葡萄牙把生产罗纱的劳动全部用来生产葡萄酒，则可以生产2.12个单位葡萄酒。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葡萄牙生产2.12个单位的葡萄酒只用了170个人的年劳动，英国生产2.2个单位的罗纱用了220个人的年劳动。李嘉图没有假定的是两国的工资水平以及劳动力的数量。但李嘉图却假定英国100个人的年劳动可以和葡萄牙80个人的年劳动相交换。为了保持公正，我们不妨把两种情况都罗列出来加以分析。

第一种情况，假定英国就有220个劳动力，葡萄牙只有170个工人。两国分工后，英国可以用1.1个单位的罗纱交换葡萄牙的1.06个单位的葡萄酒，这样两国都分别多得到了0.1个单位的罗纱和0.06个单位的葡萄酒。

第二种情况，假定两国的劳动力供给都是无限的。且两国工资完全相等。英国用220个人劳动一年生产出了2.2个单位的罗纱。葡萄牙也用220个人劳动一年生产出2.75个单位的葡萄酒。英国用1.1个单位的罗纱交换1.375个单位的葡萄酒，双方可以多得0.1个单位的罗纱和0.375个单位的葡萄酒。不管是第一种情况还是第二种情况，双方都从交换中得到了比较利益。

这里面有三个关键点是需要弄清楚的：第一、所谓比较利益是由哪里产生?从李嘉图的论述来看，并不是产生于两国劳动生产率的差异。而是一国两种商品的劳动生产率差异，如果没有了这个差异，比较利益就根本不存在了。试想一下，如果英国生产罗纱和葡萄酒都用120个人的年劳动；葡萄牙生产两种商品都用80个人的年劳动，那么，不管怎么分工，都不会有比较利益出现。所以，比较利益成立的关键是看在一国内，两种商品的劳动生产率的差异是否成立；第二、仅仅明确生产一个单位的商品耗费了多少劳动还不够，还要明确两种商品折合成一种货币单位时的价格几何。李嘉图自己也说：“罗纱在葡萄牙，若不能卖得较多的金，就不会有英吉利输入葡萄牙；葡萄酒在英吉利，若不能卖得更多量的金，亦不会由葡萄牙输入英吉利。”②那么，比较利益能否实现，就要看在李嘉图所设计的两国贸易的模式中，价格的水平会不会引导两国的产业产生分工的冲动。如果葡萄牙人无法看到英国的罗纱比葡萄牙更便宜，葡萄牙人会舍弃本国的罗纱而选择英国的罗纱吗？反之，如果英国的罗纱不能在葡萄牙卖出更高的价格，英国商人会有向葡萄牙出口罗纱的冲动吗？所以，比较利益产生的关键是，当两国在两种商品上都存在劳动生产率的差异时，其价格格局是否会出现李嘉图所说的国际分工的倾向；第三、既然两国商品的价格水平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前提，那么价格由什么决定就是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了。在李嘉图看来，商品的价格由它的价值决定，而价值则由生产商品耗费的劳动所产生，所以，在李嘉图的世界里，商品的售价基本上与它所耗费的劳动相一致。消耗的劳动多，商品的售价就高，反之，售价就低。在国际贸易中也是如此。而且，两国劳动的价格应该是相同的。这意味着，花费劳动多的商品会卖更高的价格。下面，我们就对着几个关键点展开分析，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二、     比较利益的矛盾

首先我们要看一看所谓劳动生产率的差异到底是怎么回事。以英国为例，在英国生产1单位罗纱和1单位葡萄酒的劳动生产率相差20%，这个“一单位”指的是多大的单位？读者千万不要以为笔者是吹毛求疵，如果罗纱的单位和葡萄酒的单位不确定，劳动生产率的差异是无从谈起的。如果以1匹罗纱作为一个单位，是和一瓶葡萄酒作比较还是和一桶葡萄酒作比较？假定一匹罗纱耗费了10小时的劳动，一瓶葡萄酒耗费的劳动是2小时，一桶葡萄酒耗费80小时劳动，一批罗纱与一瓶葡萄酒对比，劳动生产率很低，与一桶葡萄酒对比，劳动生产率又很高。如果两个商品的物理单位不能通约，劳动生产率的差异就失去了判断的标准。其实，两种不同的商品的生产效率并非不能进行比较，但要找到一个共同的测量单位，它不可能是物理单位而只能是价值单位，即同样的销售价格，比如10英镑，可以卖出多少罗纱和多少葡萄酒，假如英国10英镑可以卖出一匹罗纱和5瓶葡萄酒，我们就可以比较两者在劳动生产率上的差别了。按照李嘉图给出的数值，生产一匹罗纱耗费了10个小时的劳动，生产5瓶葡萄酒用了12个小时的劳动，这意味着什么呢？假定一个小时的工资为0.5英镑，生产罗纱的10个小时的劳动需支付5英镑，卖10英镑可以获得100%的利润回报（假定工资是唯一成本），而生产葡萄酒要支付6英镑的工资，只有40%的利润回报，接下来的事情会怎样发展？自由竞争的市场理论会告诉你，生产葡萄酒的劳动会转移去生产罗纱。罗纱生产的多了，价格就会下降，而生产葡萄酒的劳动少了，葡萄酒的价格就会上涨，直到两者的利润率大体相同。李嘉图自己也认为一国的利润率会趋同。然而，如果利润率趋同，所谓两个部门的劳动生产率差异还有意义吗？两个生产部门投入的劳动具有大体相同的利润率，两个部门的劳动生产率差异也就无从谈起了。事实上，劳动生产率的差异在同一个部门内的不同企业之间是可以比较的，但在不同部门之间，由于产品没有可以通约的物理单位，所谓生产罗纱和生产葡萄酒的劳动生产率差异其实是个伪问题。

如果两个部门不存在劳动生产率的差异，比较利益就不会发生。只有投入的劳动相同，而生产出来的产品价格不同；或价格相同，而投入的劳动不同，才能谈到劳动生产率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是可以通过要素的转移消除的。假定英国的生产者会一直保留利润率的差异直到国际贸易出现才做出调整，这样说等于是自我否定。下面，我们不妨顺着比较利益的思路推演下去，看一看会发生什么。英国和葡萄牙开放国际贸易时，面对的劳动生产率分布如李嘉图所示，假定是第一种情况，英国生产一批罗纱花费10小时劳动，5瓶葡萄酒花费12小时劳动，但售价都是10英镑。葡萄牙生产一批罗纱用9个小时劳动，5瓶酒用8小时劳动，售价都是九英镑。这时，英国的消费者会做什么选择呢？他们会只买葡萄牙的葡萄酒，而不买葡萄牙的罗纱吗？因为同是一匹布，在葡萄牙卖9英镑，在英国要卖10英镑，所以李嘉图所假设的比较利益根本不会发生。即不会发生英国只生产罗纱，葡萄牙只生产葡萄酒的国际分工。即使英国的生产厂商降价，情况亦复如此。因为葡萄牙人也会采取这一手段，当双方的价格降到4.99英镑一匹罗纱和5瓶葡萄酒时，英国的生产商已经全面亏损，而葡萄牙人在罗纱和葡萄酒上仍然有利润（罗纱为4.99-4.5=0.49；葡萄酒为4.99-4=0.99）。假定按4.99英镑的价格进行交易，英国两个行业的生产者只能破产，因为英国生产一批罗纱的成本是5英镑，5瓶葡萄酒的成本是6英镑，葡萄牙人会去购买5英镑以上的英国罗纱吗？当然不会，葡萄牙的罗纱生产者只要把价格降到4.99英镑，这个价格是英国罗纱生产者所不能接受的，但葡萄牙生产者仍然有利润，葡萄牙的消费者仍然会买本国的产品。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比较利益。

至于说两个国家会由于分工而彼此得到好处，其前提一定是英国的罗纱生产比葡萄牙有效率，葡萄牙的葡萄酒生产比英国有效率，这样英国的罗纱会比葡萄牙卖的便宜，而葡萄牙的葡萄酒会比英国卖的便宜，这样两国才能形成国际分工。如果一国的生产效率在两个部门都低于另一国，那么是不可能有比较利益存在的。

三、比较利益的症结所在

李嘉图推论的要害在于，他首先假定了在一国内存在着两个生产部门的劳动生产率差异，而我们在上面的分析中指出，实际上这个差异是不存在的。如果仅仅以劳动作为唯一的生产成本，且劳动存在同质性，衡量劳动生产率的差异就只能看劳动与利润之比，或者说看两个行业的利润率。李嘉图自己也承认，在一国内部，利润率是趋同的。他指出：“一百英国人的劳动，不能与八十英国人交换”，“因为，在同国，资本可随意转移”，“资本若能自由流入最有利的地方，利润当然不能有差等。商品的真实价格，减去运输所必要的追加劳动量，亦不能有差异。”③所以，在一国内两个部门的劳动生产率差异不存在，而比较利益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剩下的就只剩下斯密的绝对利益了。

李嘉图比较利益的第二个症结在于，他把国际贸易中的商品交换变成了劳动交换，好像1小时的劳动可以换回1.1小时的劳动就是划算的，但劳动生产率的差异决定了同样的劳动，产出量是不同的，比如葡萄牙生产1匹罗纱用9个小时的劳动，英国生产1匹罗纱要10个小时的劳动，用葡萄牙的1匹罗纱去换英国的0.99匹罗纱，等同于用9小时的劳动换9.9小时的劳动，但葡萄牙会那么做吗？显然是不会的。

李嘉图之所以会得出用少量劳动换取多量劳动符合比较利益的结论，是出于他对劳动价值论的理解。古典经济学的价值理论认为，商品价值是由劳动投入的多少来决定的，价格又是由价值来决定。这实际上是把逻辑顺序颠倒了。人们是在看到市场价格，或预期到市场价格以后，才来衡量(也才能衡量）投入劳动后是否能够获利。如果在价格既定（或假定价格的未来水平已定）的情况下，商品生产出来所耗费的劳动超过收入，即我们所说的成本超过了价格，人们就不会投入劳动，也就不会有生产活动发生。在除去劳动投入的成本后，仍然有利可图的情况下，人们才会进行生产。至于生产出来以后，是否能按预期的价格卖出去，则涉及劳动是否被市场承认的问题。如果得不到承认，这部分劳动就成为无效劳动，进入沉没成本。如果顺利卖出，则这部分劳动得到市场的承认，构成财富的要素。

所以，劳动付出的多寡并不能决定商品交换的比率，在国际贸易中，就更是如此，否则，还有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必要吗？那岂不是劳动生产率越低，生产一件产品耗费的劳动越多，商品的价值就越高，并且可以买更高的价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用少量劳动换取更多的劳动并不一定是合算的买卖，因为有的劳动是无效投入或低效投入。

比较利益学说的自相矛盾之处是，它规定两国的生产者会在国际贸易中根据交换的条件来转移生产要素，但在国内贸易中却不会这么做。例如，葡萄牙罗纱生产者生产者以8英镑5瓶葡萄酒的价格与一匹罗纱交换，这实际上是用8小时的劳动与9小时的劳动交换，用劳动价值论衡量也是不合算的买卖，为什么罗纱的生产者不转移生产要素，而要等到国际贸易时才去转移，而这时转移生产要素得到的劳动量的增加的要大大低于国内转移的增加比率。经济学家为了论证有利益背景（英国当时是工业能力最强大的国家，自由贸易符合英国的利益）的观点而牺牲逻辑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如此荒谬的理论能够统治经济学近200年的时间，居然屹立不倒。可以想见，经济学界多么缺乏批判精神。

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一国首先进行国内生产部门之间的平衡。在英国，假定10个小时的劳动可以生产一匹罗纱，12个小时的劳动可以生产5瓶葡萄酒，且它们的买卖价格都是10英镑。这时，葡萄酒的生产者会减少葡萄酒的生产，转向生产罗纱。罗纱的供给增加，从而价格下降，葡萄酒的供给减少，出现价格上升，最后导致10英镑可以买到的罗纱和葡萄酒所消耗的劳动大体相等。比如10英镑现在可以买到1.1匹布，和4.6瓶葡萄酒，它们所耗费的劳动都是11个小时。以小时工资0.8英镑计算，平均利润率在13.6%。葡萄牙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假定在没有调整前，生产一匹罗纱和5瓶葡萄酒分别耗费9小时劳动和8小时劳动，小时工资也为0.8英镑，假如买卖价格是8英镑，葡萄酒生产者有25%的利润，而罗纱生产者只有9%的利润，这时，罗纱生产者会减少罗纱的供给，转而生产葡萄酒，调整的结果是8英镑可以买到0.94匹罗纱，和5.25瓶葡萄酒，它们耗费的劳动都为8.5个小时，利润率在17.6%。

现在两国开始贸易，假定国际贸易价格都以英镑计算，那么，以目前的两国价格水平，会出现李嘉图所说的比较利益吗？即使在葡萄牙的利润率高出英国4%的基础上，在葡萄牙10英镑可以买到1.175匹罗纱和6.485瓶葡萄酒，都比在英国便宜。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会买葡萄牙的产品是毫无疑问的，但葡萄牙人会去买英国的罗纱吗？除非他们脑子进水，否则是不会这么做的。在这里，我们根本看不到比较利益的存在。英国要想不被葡萄牙挤垮，只有两种方式可以采取，一是降低工资，二是提高劳动生产率。如果两种方式都不采纳，那么，等待英国的命运只有全面破产。可是，降低工资和提高劳动生产率等于抽去了比较利益的前提，也就等于否认了不同生产率的国家可以进行互利交易的可能。

至于赫克歇尔—俄林模型，与李嘉图模型的思路有所不同，劳动力不再是唯一的生产要素，同时要素的价格也是可以变化的。在生产率相同的国家，由于各自拥有的要素丰裕程度不同，要素的价格存在差别，这种相对禀赋差异，形成了各国产品的相对优势。这个模型如同新古典的其他模型一样，没有把技术作为生产要素，只考虑了要素的数量，没有考虑到要素的质量和技术的因素，所以它无法解释“列昂惕夫悖论”，也无法解释要素比例大体相同的国家为什么会发生国际贸易。由于这个问题超出了本文的主题，故不展开讨论。

李嘉图为了论证有利益背景（英国当时是工业能力最强大的国家，自由贸易符合英国的利益）的观点而牺牲逻辑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这个没有逻辑的假设也能够统治经济学近200年的时间。在对以往理论进行必要清理的同时，经济学界是否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批判精神呢？

注释：

①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5月版，第68页

②同上，第69页

③同上，第68-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