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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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爱吹笛子,他那灵活跳动的手指,卖力专注的表情,久久回荡的旋律,都给我留下永难忘怀的印象。对于一个近乎文盲来说,我实在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学会吹笛子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到父亲的笛子声。
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只是感觉很好听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听懂了父亲所吹的内容,诸如《东方红》《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社会主义好》等,后来还有《学习焦裕禄》《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及毛主席的“语录歌”。我最喜欢听的还是父亲吹的“过门”——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剧目或什么歌曲的“过门”,总觉得似曾相识,即使是笛子高手也不过如此。父亲吹的笛子,既有清脆、悠扬的“靡靡之音”,有时又有激越、豪迈的亢奋基调;有时如泣如诉,有时又万马奔腾;有时是河南豫剧,有时又是京剧,偶尔也有泗州戏、地方小调。最拿手的还是他的《小放牛》,激昂处,好像用了好大劲似的,前仰后合,削腮卖力,憋红了脸;舒缓处,又好像是在稍事休息,心平气和,放松了许多。几曲下来,父亲似乎累了,跟人们闲聊几句后,就又开始了他的“不请自唱”,唱的内容也就是他吹过的那些歌曲,有时候并不是唱,而是直接哼哼了起来,有时还拍着自己的大腿给自己“打拍子”。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经常给我们小孩唱的是那首具有民歌色彩的《我家有个胖娃娃》,歌词好像是:
我家有个胖娃娃
今年才三岁
伶俐会说话
不吃饭、不喝茶
天天吃妈妈
头戴小洋帽
身穿红绿纱
说话面带笑
好似海棠花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怎能不爱她……
那些“听众”,当然也都是左邻右舍和闻声赶来的本村“常客”。他们听父亲吹笛子唱歌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一直到父亲摆摆手说:没有了,没有了,不吹了,不吹了,再吹就“翻箱”(指重复)了,大家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但是那婉转悠扬的笛声仿佛还在他们的脑海里回荡。
据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儿童团,新中国刚成立那阵子,他南里北里到处学唱歌、跳秧歌,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学会了吹笛子。当我问起没有文化不识谱子怎么能学会吹笛子时,父亲总是淡淡地一笑说:自悟的呗。
父亲吹笛子有几种情况:一是农闲的时候。或阴天下雨,或大雪铺门,父亲感到很无聊,于是就拿起那支他心爱的笛子吹了起来。有时候夜里到野外看庄稼,蚊叮虫咬睡不着,他也是用吹笛子来打发时间。月光下,万籁俱寂,悠扬的笛子声能听很远很远,方圆几个庄子的人都能够听得到。二是逢年过节或者高兴的时候。大年三十辞岁“熬财”的时候,为了等候财神爷的大驾光临,他又吹起了那欢快的笛子。三是他闷闷不乐的时候有时也吹笛子。不高兴的时候,他吹的往往都是低沉哀怨的调子,或亢奋激越,或哀婉绵绵,好像是在宣泄他内心的万分不快与愤懑。有时候吹到气头上,他也会把笛子一扔:“去你的,不吹了!”接着就听到被摔得叽里咣当的声音,而后他又无可奈何地自顾自地弯腰捡起,用手一撸,吹一吹上面的灰尘,然后再放回到原来固定的地方。
父亲对自己的笛子是十分爱惜的。平时,他总是把心爱的笛子放在固定的地方,别人是不能够随便乱摆置的。母亲要是把弄一下,他就会说,你又不会吹,招它干啥?不懂事的弟弟要是摸到了,也想玩一玩,他就会立即呵斥:给我放回去,摔坏了咋办!只有等到父亲吹笛子的时候我也要试着吹一下,父亲这才耐心地教我怎样才能把笛子吹响。但是,当我吹的时候手指头就不知道动弹了;手指头动弹嘴又顾不上吹了。当我把笛子吹得“滴流滴流”响起来的时候,父亲总会露出满意的微笑,或者点头赞许,口头夸赞。
我从没见父亲换过笛子,经常换的只有贴在孔上的那个笛膜。不过,当时父亲并不称之为“膜”或“笛膜”,而是使用阜阳方言的俗称“末(读第一声m)子”。我家紧挨着黑茨河,岸边长满了茂盛的芦苇。春天,芦苇就像竹竿拔节一样“噌噌”地往上窜,总能给人带来生机勃勃的希望;夏天,一望无际的芦苇随风起伏,很是壮观,令人心生敬畏;秋天,高粱穗子大的水芦花随风摇曳,美不胜收。“漫天飞舞”的芦花“雪景”更具有浓浓的诗情画意。《诗经》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佳句,仿佛正是对这一美景的写照。到了冬天,芦苇已被砍去,光秃秃的河岸显得庄严而又古朴,仿佛正在为迎接春天的到来而积蓄能量。但是,父亲对于芦苇四时的变化毫不在意,也无暇欣赏,他所在意的就是怎样收藏足够一年用的“笛膜”。每到秋后收割芦苇的季节,父亲总是忘不了砍几棵粗壮的芦苇放在家里,那就是他为自己的笛子储备的膜——磕开芦苇,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膜,然后撕掉一小块,用舌头在笛子的孔上舔一舔,再把膜贴在孔上,就可以吹出优美的曲子来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估计父亲已经“拿不圆气”了,渐渐地也就不再提吹笛子的事了。后来,我高中的一位情同手足的同学听说老人家会吹笛子,还专门赠送给父亲一支笛子,父亲试吹了几次,叹了口气说:不行了,“拿不圆气”了。从此,我再也没听到过父亲的笛子声。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七年多了,他曾经吹过的那支笛子早就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只有老同学赠送的笛子还在。每当看到这支笛子,我便想起父亲的笛子声,想起父亲对笛子的挚爱,想起父亲用笛子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笛声悠远,父亲的音容笑貌时时如在眼前。
我爱父亲,我爱父亲的笛声……
(此文刊登在2023年7月18日《颍州晚报.奎星楼》文学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