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是我的祖母。她在另一间屋子里，听儿子断了气，早哭得死去活来的，说什么也要去那屋看儿子最后一眼。还不住地喊： 

   “这回我也不活了！三仔啊！你等着妈！妈要跟你一块去呀！” 我的祖母，自从那年死了女儿以后，得了一种病。只要一沾伤心的事，就可能憋住喘不上气来而昏过去。三儿子病回来那天就昏过一次了。 

    这几天，家里人怕她再犯这病，特意让她的三妹妹和二侄女守护着她，不让她过那屋里去看病人。所以，在我父亲弥留之际没让她过去照面。现在拉不住了，说什么她也要过去看三儿子最后一眼。 

    众人不敢再拗她，只好紧紧地搀扶着她过来。可是，刚凑到死者跟前，还没好好看上一眼，气就上不来了。众人只好揽住她返回原屋，你捶后背，我掐鼻翅地紧忙活了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我父亲的殡葬事宜，按照祖母的意见，无论如何也要当回事的办。这事，自然落在四叔身上了。 

   说来也巧，我大伯父死时，是四叔在家给办的后事。这次又是他赶上了给我父亲办理这事。从入殓盖棺、设灵堂、办奠仪，以及送葬，共用了七天时间。 

    我母亲和我是穿重孝的。一切仪举如焚香、磕头、挽灵、摔盆，以及下葬时的最后叩头等，都该是我这个儿子办的。只因我是个小孩子，所以差不多都是由我母亲代替我，或让人摆弄我做的。比如送葬途中摔那个曾放在灵前烧过纸的瓦盆儿，就是让我跪在送葬到头停止前进的灵前路上，由一个人把着我的手扶住盆子，另有人替我举过头顶摔下去的。这是什么讲究，谁也说不清。 

    再说我母亲。自从她从姥姥家回来见到病人那时起，就吃不下饭，直到给死者送葬那天，才觉得支持不住了，才想到该吃点东西了。也许是最悲哀的那段时间过去了，有了些胃口。于是就在灵堂前伸手探到棺盖上放着的所谓“压材糕”的盆子里，摸出两个馒头来蘸水吃了。送殡回来后悃劲也上来了，竟然连着睡了好几天，很少起来吃东西。 

    死者是入土为安了。活着的人主要是我祖母和我母亲，还有我四叔，都好像是游荡在一场令人陶醉的梦境里，忽然间被一阵狂风吹得杳无踪影。原有的那种曾使人心花怒放的希望全都化成了泡影。 

    就说我四叔吧，早在他中学毕业时，就曾同他三哥商量过，等他三哥大学毕业后能赚钱了，就让四弟也去上大学。盼到今天，眼看就要达到目的的事，不但彻底破灭，而且今后一家人的生活，尤其是三嫂和侄儿侄女的生活，又怎能不和二哥共同担负起来呢！很明显，这个家从此就注定要靠他们二人来维持了。 

    不信命运吧，可又是什么东西这样捉弄人呢？ 

    四叔把家安排了一下，又把死人的后事处理停当了，少不了对我祖母和我母亲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还给我二伯父写了信。几天过来，就到了假满返任的时间。他只好怀着从未有过的伤感，告别家人，登上了回返归化城之路。 

    我的祖母在这场不幸的遭遇中，悲痛到了极点。自从我的祖父去世后，她苦熬苦煎地，好不容易拉扯着孩子们出挑挑地有指望了，却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地死别而去！这样的折磨，谁能承受得了？!所以，祖母在痛极时，萌生轻生念头是很自然的。可是，当她看着我们娘儿仨，却不忍心了。明摆着，要是失去了她，我们娘儿仨怎么活呀！？ 

    有一天，我祖母跟我母亲说了：“唉！当我想不开的时候，就拿定主意不活了。四仔开导我，又看着你们娘儿们，我怎能忍心撒手不管，去图自己的清静呢！想来想去，我还是不能死，还得活着护袒你们！”说着，祖母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夺眶而出，引得我母亲也哽咽起来。婆媳俩哭在了一块儿。

    祖母强忍住泪水，一字一句地对我母亲说：“你比我那会儿强。我那会儿，他爷爷死了，留给我好几个孩子，全凭我撑着。你现在，除了有我，还有大伯子、小叔子。他们是不会难为你的！” 

    我母亲听了祖母这一席话，心头一阵酸，有许多话哽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只是说：“您放心！俺活着是郭家的人，死了是郭家的鬼。您那么艰难能守过来，我也一定能守下去！” 

    就这样，婆媳两人好像用泪水合成了默契。而我母亲这样斩钉截铁般的话，更简直像是誓言似的。这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呢？也许是她从小受过的那种“三从四德”的古训使然；也许是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我父亲那样的人，再也没有可选择的了；更许是她儿女的小生命牵着她的心。或者是她相信了命运就该是如此的。 

    “守成！”“守成！”不守不成！不知是谁给她的儿子起了这么一个小名，好像是天生我材注定了是个独苗儿，要妈妈苦守着才会长大成人的。要不，我的小妹妹为什么只活到三岁就夭折了呢!？ 

    我母亲的“誓言”，在亲友中包括我外祖母在内，都是不赞成的，都觉得年轻轻的太委屈了。我外祖母就对她说：“女仔啊！守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守就得守好！要守得格铮铮的！如果守不住，还不如趁早改变主意呢！” 

    有的亲友怀着一片好心也对她说：“年轻轻的，往后日子可长着呢！何必受那个苦！有合适的就……” 

    我母亲每逢听到这种话，不等人家说完就劈头盖脸地顶了人家说：“您不要跟我说这个！我不爱听！”甚至还捂住了耳朵。顶来顶去，后来也就没人劝她了。 

    正是：《临江仙》 错落悲愁求喜幸，开怀畅想魂倾。阴晴冷暖岁华更。期来佳运促，一片曙光莹。 

                     好景偏消繁锦夏，迷离梦断鹏程。辛酸泪没镜花卿！一腔情幻灭，何日守孤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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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作者对这首《临江仙》词的注释： 

    在那起伏交错的哀怨愁苦中冀求一点儿喜幸事儿， 海阔天空的向往都要把神魂颠倒了。 盼呀盼地随着春夏秋冬的变化， 一年一年地过去了。 好不容易好运就要到来， 像是看见了一片曙光。 可是， 这样的美丽景色偏偏在鲜花似锦的夏日里消失了， 一场梦幻中， 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鹏鸟坠落了。 痛苦不堪的泪水洒落在， 好比是镜中花的亲人身上。 诀别了，一场虚幻的期望像水泡一样破灭了， 我的天哪！ 什么时候才能把你的遗孤抚养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