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镜
(2013-08-02 09: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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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
安立志
《人镜》发表后(7月13日《人民日报》),仍觉意犹未尽,接着这个话题再谈点想法。
镜子作为自身的参照物,无所谓善恶与功罪。两千多年前,韩非子就曾指出:“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已。故镜无见疵之罪,道无明过之恶。”(《韩非子·观行》)镜子能够照出人的妍媸、美丑,无损益,不矫饰,盖以其冰清玉洁,表里如一为根据。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光洁澄彻的镜子。看过一则报道,日本奈良一名发明家专为中老年妇女设计了一种奇特的“模糊镜子”。其特点是,可使脸部皱纹在镜中全部消隐,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20多岁。尽管镜子提供的只是“假象”,但仍然受到一些爱美心切的“半老徐娘”格外青睐。
日本文化源于中国文化,日本的模糊镜子,在中国必有所本。果然,在《全唐诗》中就查到一首《昏镜词》,作者是刘禹锡。诗前有小引,很有名,大意为:一名镜匠在市场上卖镜子,十面镜子只有一面晶莹透亮,其余九面全都浑浊模糊。有人责问:“你的镜子好坏差得太远了!”镜匠笑着说:“我并不是不能把所有镜子都做好。既是卖东西,就得考虑销路。凡来买镜子的,都会仔细照看,挑一面跟自己面容合适的镜子。镜子太清澈就会照出脸上的斑点与缺憾,不是面容姣好的人就不宜使用。喜欢昏镜的十居其九,而喜欢明镜的十难有一。因此只做了一面好镜子。”
无论“以铜为镜”、“以古为镜”,还是“以人为镜”,关键在于照镜人的心理。如以“求为己宜”为标准,那么,东施这样的丑八怪绝不会喜欢“皎如”的明镜,“彼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这不是要老娘的好看吗!可以肯定地说,东施一定更喜欢“雾如”的昏镜,“瑕疵既不见,妍态随意生。”且乐得自我欣赏,“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倾城”,顿感自己貌比西施,根本无须效颦!考其心理,“陋容多自欺”而已,甚至产生出昏镜与明镜没有区别的错觉(“谓若他镜明”)。如何理解“秦宫岂不重,非适乃为轻”的涵义呢?在一些人看来,镜子的重与轻、优与劣,是没有客观标准的,只在“适”与“非适”而已。“适于己者”,即使是浑浊模糊的昏镜,也会“饰带以纹绣,装匣以琼瑛”,宝贝似的加以呵护;“非适己者”,即使是晶莹皎洁的明镜,因无法掩饰且尽数暴露其丑陋,投闲置散是不消说的,甚至可能因讨嫌厌恶击碎而弃置。“秦宫”的宝镜,姑不论是秦皇之镜,还是秦王之镜,即使有利治国经邦、补裨世道人心,也很难为其所重。刘禹锡太过刻薄,文简诗短,却刻划出自护其短,以丑为美的统治者以及粉饰太平,阿谀奉承的帮闲者的扭曲面孔。
现实中也许不存在明镜滞销、昏镜走俏的市场行情,但将《昏镜词》所揭示的道理引入社会与政治领域,就会发现,刘禹锡先生观察世事、剖析人生是何等的入木三分!有人认为,《昏镜词》是永贞革新失败的悲愤之作。永贞革新的失败,当然不是由于唐宪宗为首的朝廷手执昏镜,不辨良莠,不分善恶之结果,这其中有着更为深刻的政治社会原因,比如病弱短命的顺宗皇帝,比如强力反扑的宦官势力,比如缺乏政治智慧的改革群体等。在我国历史上,从商鞅变法、永贞革新、熙宁变法、万历新政、戊戌变法等,一当既得利益被触动,什么邪恶丑陋、伤天害理就置之不顾了,甚至攻讦诬陷、血雨腥风,无所不用其极,历史上的反改革势力,岂是一首《昏镜词》所能概括得了的。
如果说刘禹锡的《昏镜词》重在论事,那么,《昏镜词》的道理同样适于论人。唐太宗强调,“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如果李世民遇到的不是魏征,而是齐相国邹忌的妻、妾、客之类呢?本来邹忌不如徐公美,而其妻、其妾、其客偏说:“徐公何能及君也!”“徐公不若君之美矣”。对于邹忌来说,其妻、其妾、其客,不仅不是合格的“人镜”,而是典型的“昏镜”。无他,“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因“私我”、“畏我”、“有求于我”,“人镜”也会变得昏暗与浑浊。镜子不明,“正衣冠”都做不到,又何以使人“明得失”?正是鉴于这一层,我在《人镜》中写下这样一句话,“由于种种利害瓜葛,这‘人镜’也会变成‘凸透镜’或‘凹透镜’。”因其投射的往往是扭曲变形的影像,而这是比昏镜更为有害的参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