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加入美国籍的移民，对着美国《宪法》宣誓时，是什么心情。我相信很多人到美国去，是想找一份生活。但是，要成为美国人，前提条件之一就是必须宣誓。很多人可能对宣誓的内容并不愿接受，或者不愿全部接受。然而，当人们有所求的时候，对方往往会提出更多的要求来交换。宣誓就是一种约束，把外部命令巧妙地变成你的内在约束。那么宣了誓的人，还有自由吗？
    孙中山博士从小接受的西方教育，早年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国外。几十年前，孙中山遭遇了一场强大的反对，因为，孙中山要求同盟会员宣誓。反对者的意见很简单：宣誓就是要求人们放弃自由，放弃独立思考，宣誓就容易导致独裁。孙中山的党团基础很大一部分来自中国的帮会，即使这些江湖义气严重的成员也反对宣誓。而主张宣誓的，恰恰是受西方教育的人。这不奇怪。当今世界，人们对着旗帜宣誓，对着徽章宣誓，对着法律宣誓，对着规定宣誓，听着歌声、摸着心口宣誓，运动员、裁判员也要宣誓，……，这一切都来自于对于上帝的宣誓。宣誓曾经是效忠的有效手段，今天，它依然在现代社会大行其道。不同的是，过去的宣誓往往针对个人，而现在的宣誓更多针对没有生命的身外之物，并且依然包括上帝。
    宣誓这种形式在任何社会都有，在不同社会中，宣誓的表现形式却不一样。中国传统社会也有宣誓，例如桃园三结义。这种宣誓针对的是具体的人，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平等宣誓。这种平等宣誓另一个表现就是情侣、恋人之间的宣誓，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常常令人感动。它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宣誓，是人与人之间互动的、平等的、心甘情愿的制约。但是，恋人之间再伟大的海誓山盟也有可能失效过期。有什么不用宣誓而牢不可破的吗？父母与子女之间从来不用宣誓，这种关系比海誓山盟更牢固。因此，本身牢固的关系，根本不用宣誓。宣誓只是企图将本来不牢固的关系连接在一起。有时是自愿，有时是强迫。
    宣誓被宗教利用是一个质变。它把人与人之间平等的誓言，变成不平等的单向忠诚；它将对于现实个人的平等誓言，变成对于具体个人之外某种固化物的永久连接。在个人之间，当情况发生变化，人与人之间的誓约可以解除，恰如海誓山盟之后的恋人也会分手，没有很大的后遗症。但是，与一成不变的固化物的誓约无法解除。只要你向上帝宣誓了，那就是一辈子。宗教告诉你，解除这种誓约将会遭到报应。有些宗教还有“叛教者”的罪名。虽然现在这种叛教的惩罚已不太敢直接表现，但是，宗教会以各种方式间接地回应。

    宣誓就是以感情代替理智，以情感超越理性。宣誓是对自由的最大嘲讽，宣誓是对自由的剥夺或放弃。当今社会，因借鉴了西方宗教而宣誓盛行。
    台湾岛上有一个著名的老顽童李敖。李敖担任“立委”时，参加民主政府的活动，也要按常规走宣誓的程序。李敖是个喜欢自由的人，他不喜欢对着一面旗帜，或者一张画像宣誓。但是，程序又无法改变，怎么办？李敖每次都带一面镜子。和大家一起宣誓的时候，李敖就看镜子，等于对着自己宣誓。在这种时候，如果有人好奇，探头张望李敖的镜子，会被李敖骂的。因为，李敖不愿对其他人宣誓。就为这一点，我也喜欢李敖。
    中国人是向往自由的，中国人也是热爱自由的。中国古代社会几千年，从老百姓到官员，不用向皇帝宣誓，个别人的效忠在中国传统看来就是阿谀奉承，就是奸佞小人。中国古人不用向地位高的人宣誓，不用向团体宣誓，也不用向没有生命的物体宣誓，也没有设置必不可少的、强迫性的宣誓程序。中国古代如果有人要宣誓，那只是他的自愿。现如今，在庄严的殿堂，在巨大的广场，向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个别宣誓、集体宣誓的场景，是被中国传统排斥的。在这一点说，李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宣誓不是法律，也不是道德。它是以一种超人的力量强迫人们，但又不想沾染强迫的恶名。宣誓与自由一起畅行于世，是一件滑稽的事情。要自由，就不要宣誓，更不能规定必须宣誓。如果有法律，有道德，何必还要宣誓？何必还要在道德与法律之外，让人们因宣誓而放弃更多的自由？虽然现在有些宣誓徒具形式，人们的真实行为就算违反了誓言，也不会怎样。换句话说，宣誓的制约作用并不大，就好比李敖对着旗帜宣个誓，伤不了他一根毫毛，他还可以照常我行我素。然而，就是因为宣誓行为本质上是对自由的侵犯，所以，即便它还没有发生实际伤害，也应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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