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铣《记王忠肃公翱三事》赏析
(2019-05-24 16: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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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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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王忠肃公翱三事
明·崔铣
【原文】
王翱,字九皋,盐山人,永乐进士。宣德元年,以杨士奇荐,擢御史,时官吏有罪,不问重轻,许赎罪还职。翱请犯赃吏但许赎罪,不得复官,以惩贪黩。帝从之。
公为吏部尚书,忠清,为英皇所信任。仲孙以荫入监,将应秋试,以有司印卷白公。公曰:“汝才可登第,吾岂忍蔽之哉!若汝因之中选,则妨一寒士矣。且汝有阶得仕,何必强所不能,以幸冀非分邪?”列卷火之。
公一女,嫁为畿辅某官某妻。公夫人甚爱女,每迎女,婿固不遣,恚而语女曰:“而翁长铨,迁我京职,则汝朝夕侍母;且迁我如振落叶耳,而固吝者何?”女寄言于母。夫人一夕置酒,跪白公。公大怒,取案上器击伤夫人,出,驾而宿于朝房,旬乃还第。婿竟不调。
公为都御史,与太监某守辽东。某亦守法,与公甚相得也。后公改两广,太监泣别,赠大珠四枚。公固辞。太监泣曰:“是非贿得之。昔先皇颁僧保所货西洋珠于侍臣,某得八焉,今以半别公,公固知某不贪也。”公受珠,内所著披袄中,纫之。后还朝,求太监后,得二从子。公劳之曰:“若翁廉,若辈得无苦贫乎?”皆曰:“然。”公曰:“如有营,予佐尔贾。”二子心计,公无从办,特示故人意耳。皆阳应曰:“诺。”公屡促之,必如约。乃伪为屋券,列贾五百金,告公。公拆袄,出珠授之,封识宛然。
【注释】
吏部尚书:吏部的长官,主铨选。
仲孙:第二个孙子。以荫入监:凭借上代的余荫,不以考选而直接取得监生资格。
列:同“裂”,撕裂。
畿辅:京都周围附近的地区。畿,古代王都所在处的千里地面,后多指京城管辖的地区。辅,亦指京城附近的地方,如汉代京城之外有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政区,称三辅。
固:副词,坚决,坚持。
寄言:寄语,托人带话。
白:告诉。
案:几桌,此指餐桌。一说,古时进食用的短足木盘。
竟:终于。
都御史:都察院的长官。都,总。御史,明清是监察官吏的官,属都察院。
甚相得:相处得很好。相得,互相投合。
改:改任,改换官职或另任某官。
枚:本义为树干,引申为计量单位,犹“个”、“颗”等。
泣:小声地哭。
先皇:先朝皇帝。先,对已去世者的尊称。此处指明成祖或明宣宗。颁:赏赐。
内:同“纳”,放入。
后:后代,此处指太监的继承人,过继之子或养子。
劳之:慰问他们。
然:表应对的副词,常单独成句,可译作“是的”,“对”。
营:经营,置办,指做生意或买房产等。
心计:心里盘算。
阳:同“佯”,假装,伪装。
如约。按照约定的办。如,依照。
乃:于是,就。副词。
授:给予,交给。
【赏析】
本文原题为《记王忠肃公翱三事》,选自《洹词》卷五。因作者家乡安阳有洹水(又名安阳河),故取为书名。《洹词》主要收集了作者所写的序、记、墓志铭、书信、杂感、短论等。王忠肃公翱,即王翱(1384年~1467年),明代前期大臣,字九皋,盐山(今河北省盐山县)人。永乐进士。历官御史,右都御史、提督辽东军务、总督两广军务、吏部尚书、太子少保、太子太保等。在惩贪、辨诬、守土等方面,都颇有政绩,为人“刚正廉直,忧国奉公,忘情恩怨”,故死后谥号“忠肃”。公,对尊长或平辈男子的敬称。
公为吏部尚书,忠清,为英皇所信任。仲孙以荫入监,将应秋试,以有司印卷白公。公曰:“汝才可登第,吾岂忍蔽之哉!如汝误中选,则妨一寒士矣。且汝有阶得仕,何必强所不能,以幸冀非分邪?”列卷火之。
公一女,嫁为畿辅某官某妻。(从王翱的女儿启笔。公只有“一女”,暗示她的娇贵;点出女婿为畿辅之官,为其图谋升迁到京城一事埋下伏笔)公夫人甚爱女,(“甚爱”,因“一女”之故,更见女娇,公夫人会千方百计满足其要求,为下文“迎女”、“白公”伏笔,亦为其女婿积极设谋徇私要挟张本)每迎女,婿固不遣,恚而语女曰:(“迎女”因“甚爱”所致。“迎”而“不遣”,故意留难,抓住“甚爱”心理,乘机进行要挟。“每”字,见其时期之长,次数之多,从无例外,矛盾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固”、“恚”二字,更见其情绪对立,怒气冲天,要挟之甚,顽固且又恶劣的态度。“语女”,言其不敢面公直言,而利用其妻疏通关节,藏而不露,装得十分乖巧)“而翁长铨,(先说“而翁”官大,颇有徇私弄权之便)迁我京职,则汝朝夕侍母;(再说徇私之利:“我可升迁到京城,你可侍奉母亲,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且迁我如振落叶耳,(“且”字意进一层,以形象生动的比喻与前语“而翁长铨”相应,极言“迁我京职”之易。满嘴巧言,以动女心)而固吝(胁)者何?”(“而”字一转,以抱怨的话激怒其女。要将他调到京城很方便,他的岳父却“固吝”,这正是他“恚”、“不遣”的原因,结句用一“何”字反诘,表现出不满情绪之强烈,将其目无法纪、只图徇私舞弊、咄咄逼人的情态,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出来;亦反衬出王翱奉公守法,耿直方正的高贵品德)女寄言于母。(心为巧言所动,求助于母。“寄”字与上文“固不遣”呼应)夫人一夕置酒,跪白公。(由女婿“语女”,由女儿“寄言于母,”再由母亲“白公”,关节一路通来,背面敷粉,恣意铺叙,为王翱出场蓄足气势。文章用一“白”字,将爱女之情,迁京之利,弄权之易,徇私之请,全都概括其中,文笔简练,惜墨如金。一“置”一“跪”,郑重其事,表现出母亲爱女之深,求情之切,及因不情之请,自知理亏,心虚惴惴的样子。以恭敬的行动写其用心的良苦,刻画栩栩如生。亦反衬出王翱的刚正不阿)公大怒,取案上器击伤夫人,出,驾而宿于朝房,旬乃还第。(笔回事转,风云突变,一触即发,掀起轩然大波。一“击”一“出”,疾恶如仇,盛怒难制,摹形绘神,纤微毕现。文章以墨饱情酣之笔,极写王翱的廉直奉公和严于律己,与其女婿等所作所为,恰成鲜明对照)婿竟不调。(秉公执法,邪不侵正,女婿之如意算盘,终成泡影。以此结局,托出深旨。以上写王翱断然拒绝女婿调迁京师之事,表现了他不弄权谋私的刚正品格)
公为都御史,与太监某守辽东。(交代职务、有关人物及地点,从远处涉笔,追溯其源)某亦守法,与公甚相得也。(奉公守法,是他们友谊深厚的基础。文章特意点明王翱友人的守法,如同绿叶扶红花,映衬出王翱行事为人的廉洁,亦暗示友人赠珠给他,而他难以接受的原因)后公改两广,太监泣别,赠大珠四枚。(知己远别,见面的日期难以预料,所以依依不舍而赠珠,反衬出王翱对这位太监的深厚情谊)公固辞。(为了避嫌,纤芥不苟,表现了他秉公守廉、重情义而轻财货的品德)太监泣曰:“是非贿得之。(说明珠宝的清白,并不是不义之财)昔先皇颁僧保所货西洋珠于侍臣,某得八焉,(说明珠宝的来路,光明磊落,更表现出太监情切谊挚,也更衬托出王翱的清廉)今以半别公,公固知某不贪也。”(处处说太监“不贪”,都是为了衬写王翱的廉洁。也是为后文“若翁廉,若辈得无苦贫乎”伏笔)公受珠,内所著披袄中,纫之。(盛情难却,只得受之;然而他却仅仅只是为友人保管,所以收藏珠宝极为认真,表现出他准备日后物还原主的决心)后还朝,(交代时间,情节推移。与上文“公改两广”呼应)求太监后,得二从子。(求友人之“后”,则说明友人已经去世,与上文“泣别”呼应。“求”字,表现他寻找的主动、急切,终不改归还珠宝的初衷)公劳之曰:“若翁廉,(意思是你们的老人很廉洁)若辈得无苦贫乎?”(深知这位太监友人生前廉洁,死后家境必然萧条,其后代一定受穷,所以特意问他们过得苦不苦。与上文“公固知某不贪也”句呼应)皆曰:“然。”(正如他所料)公曰:“如有营,予佐尔贾。”(由询问他们的生活境况到提出帮他们出钱,王翱诚心相助,想归还珠宝却不明说,用心良苦)二子心计,公无从办,特示故人意耳。(他们也深知王翱虽然身居高位,却两袖清风,无力资助;同时他们饱尝世态炎凉,所以还以为他作了出钱的允诺,不过是作作姿态,虚与委蛇)皆阳应曰:“诺”。(以“阳应”与“佐贾”对比,进一步反衬出王翱的清白廉洁与诚心相助)公屡促之,必如约。(更见相助之诚,还珠之切)乃伪为屋券,列贾五百金,(“伪为”,又一“阳应”手段,只是因“屡促”所致,由此更反衬出王翱的高风亮节)公拆袄,出珠授之,封识宛然。(完璧归赵,珠还原主,王翱清廉自守,十分守信。与前文“公受之……纫之”遥相呼应,韵悠意远。以上写王翱将友人赠给他的珠宝归还其后代之事,表现了他廉洁自持的品德)
本篇所写的“禁孙应秋试”、“拒婿调迁”和“珠还原主”三则故事,表现了王翱公正无私、廉洁自持的性格品德。这在弊端如山,贪官污吏横行,贿赂成风的腐朽的封建社会里,是难能可贵的,即使是在今天,对那些以权谋私,行贿受贿,贪污腐化,搞不正之风的人来说,也还有一定的现实的教育意义。
本文不是“正史”,而是一篇笔记文学一类的短文,它的特点,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笔记作者不刻意为文,只是遇有可写,随笔写去,是‘质胜’之文,风格较为朴质而自然”(引自《笔记文选读·序》)因此它不象“正史”那样,在详细介绍人物生平的基础上,选取重大题材去记载人物在政治、军事等重大方面的事迹,而只是从王翱的日常生活琐事中选取最能表现人物思想性格的“禁孙应秋试”、“拒婿调迁”、“珠还原主”三个典型事例,从人际关系上不徇私,生活上不贪财两个不同的侧面集中地表现了王翱奉公守法、清白廉洁的思想品格。同时文笔质朴无华,清顺流畅,毫无雕饰之感。它以平实简洁的语言记事言情,随笔所之,行所当行,止所当止,随手拈成而情节说得宛转,意思说得真切,作者的褒扬和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描写人物,亦不事渲染,只疏疏几笔,轻轻濡墨,略加勾勒,即形象突兀,性格鲜明。如“拒婿调迁”一节,写王翱对夫人求情的反映,文章连用了“怒”、“取”“击”、“驾”、“宿”等动词,将王翱对女婿和夫人徇情营私的极大义愤表现得淋漓尽致,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真不愧为一篇“质胜”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