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黑暗的巢穴，他像一头受伤的狼立刻躺下了。从上午一直躺到天黑，俯
卧在那张破床上。

　　这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躯体。是被汗水浸透的躯体。呼吸使这躯体微微起伏着，
歪斜的脸贴着床，涎水地图一样流湿了破旧的床单。当唯一一方明亮的窗户暗下去
之后，广大的黑暗库房中到处响起了老鼠游走的声音。

　　他的灵魂犹犹豫豫地在屋顶盘旋，俯瞰着这个疲倦不堪的躯体，不知道还该不
该与他共患难。这副躯体渺小、单薄，瘫倒在黑暗的小屋里，怎能想象由它去承担
开创世界的重担？

　　然而，灵魂也知道，它别无选择。多少因缘、信息、能量铸造了这个时空中的
生命，铸造了灵魂与躯体的结合。这是不能轻易改变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造成这个命运的，是亿万难以穷尽的因素。当奇迹通过一个人实现时，不过是这个
人身上所凝聚的比亿万还多的信息铸造的结果。

　　灵魂又轻轻回到身躯之中。那样主次得当，均匀地归到他的大脑、五脏六腑、
四肢与躯干。我们的主人公在一个梦魇结束的痛苦中慢慢苏醒过来。不断挣扎着要
掀翻压在身上的沉重负担，那是魔鬼移来的几座大山，几乎使他窒息。大山一座又
一座被吃力地掀翻了，他终于喘过气来。

　　当他支撑着从床上挣扎起来时，世界又很现实地给了他一个黑暗。停电了。他
点亮蜡烛，烛光照亮了桌上妹妹的照片。那是健康时的妹妹，用开心、调皮和揶揄
的目光凝视着他。这一凝视让他心酸，感到委屈，他居然眼泪汪汪地再次扑到枕头
上哭了。这个世界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母亲的记忆。

　　没有了妹妹的照顾，他更加没有依靠。疲惫不堪的男人容易有失败感。而失败
的男人更有弱小感。弱小的男人就图解世界上一切温柔的女性之爱。

　　烛光中的哭泣渐渐停止，眼泪对于男人尤其是稀罕的清洗剂。当他擦干眼泪坐
起来，居然有了一种极为空洞的平静。他把装有妹妹照片的镜框倒扣在桌上。再让
妹妹微笑着照看自己，未免太狠心了。

　　摇曳的烛光中，他的目光移到墙上一幅大大的挂历上，那是一页永不翻动的挂
历，上面是一位美丽的女孩。

　　她有一点小小的名气。这个叫方雯雯的姑娘是远在京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如
果说她对于我们的男主人公有什么特殊意义，一句话就很明白：她就是垃圾山那一
幕故事中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这个女孩以她从小就有的聪明、伶俐和美丽在小学、中学的各种音乐、舞蹈、
朗诵的表演中出类拔萃。去省城，去京城，得过各种奖杯，捧过一束又一束的鲜花
。

　　天下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偶然性平平常常地存在着。虽然自垃圾山上那屈辱的
一幕结束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小公主，然而，现代社会的信息总能让他这个
有心人追踪到她的踪迹。最终，当他在街头看到这份挂历上的方雯雯时，那一瞬间
的心情极为凄惨。

　　这个世上的距离是很残酷的。距离造成美感，距离也造成折磨。距离是不平等
的一种注释。距离是所有悲欢离合的根本度量。讲人生悲喜剧，不过就是人与人之
间在时间、空间上的距离变幻而已。讲空间的距离，又有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一
切都可度量。

　　他并不情愿买下这份挂历，这是他不愿接受的一种残酷的距离。然而，他又不
能不买下这份挂历，因为隔着这份距离他也还希望亲近她。多少年前那个善良女孩
的目光至今还能多少抚平这种距离对他自尊心的伤害。

　　这一页挂历已经一年、两年、多年地挂在这里，他经常在小屋昏黄的光线中凝
视着她。有时是冷冷的审视，这或许能使他心中平衡一些。有的时候，他又目光闪
烁，不敢正视她，似乎她正站在辉煌灿烂的舞台上，他不敢走近，生怕对方认出自
己。

　　还有的时候，他会用猥亵的目光凶狠地打量对方。他曾经不止一次疯狂而又柔
和地勃起，用身体坚韧地贴紧这幅画。画中的人与真人大小相似，给了他非常真实
的亲近感。他甚至在画上寻找非常具体的部位，她的唇，她的脸，她的脖颈，她敞
开的衣领露出的秀美的肩膀和锁骨。他恨不能使这幅画立刻产生立体的效果，使他
能够搂住对方的腰身，用自己的胸脯去摩擦对方的胸脯。

　　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花格连衣裙，像个中学生。清秀而又精致地隆起的胸部，
给了他无尽的想象。体验，触摸，挤压，进入，他淋漓尽致地不知多少次施虐。但
这一切又必须有弹性，有克制，因为毕竟只是一张纸，经不住蹂躏。每当和纸上的
人又贴近又有一定的距离时，生命的触摸和结合尤其显出了放纵与压抑的弹性。结
果往往是他扑倒在床上。

　　她是他心目中圣洁的天使，他只能仰视她。她又是他蹂躏、报复的对象，他尽
情地糟蹋她。然而，他等不到消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之后再去接近真实的她，就使
用一个最庸俗的手段，他用化名悄悄给她写了一封信，对她主持的一系列文化节目
表示敬仰。他希望和她通过书信默默交往，别无它求，只希望给他的思想找到一个
倾听者。

　　他寄去了几封长信，又寄去了几篇不长不短的论文，谈了他对宇宙、对文化、
对历史、对生命的一系列看法。在她的眼里，他一定是一个沉默寡言、生活穷困但
又孜孜不倦地进行思想探索的年轻人。

　　他曾收到过两封极其简短的回信。表示出友善的宽容和礼貌的答谢，仅此而已
，再没有下文。她一定不曾真正看过他的论文，也一定并不真正理解和重视他的思
想。远在京城的成名的女孩子，以她练达、熟谙的处事经验，给了生活在穷乡僻壤
、做着佶屈拗口文章、不通时务的年轻人一个不须多费心思的安抚。

　　此刻，他以无比冷静的目光隔着烛光打量着挂历上的女孩。一种清秀的美丽。
年轻的学生式的手臂，纤细而又圆润，显出善良和纯净。她的手让人想到她脸上的
微笑。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嘴唇清秀而又性感，使人生出无限遐想。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早晨小镇集市上的一番操练，如隔世之梦恍惚存在着。当
平静之中的生命力又在体内升起时，他站起身，双手向后使劲搓了搓脸，清醒了一
下自己，便穿过黑暗的库房，走了出来。

　　外面是一片寒冷灿烂的星光，如梦中之画。他连抽了几下鼻子，突然意识到自
己站立的姿势和早晨自觉的操练居然一样。没有低头，不再佝偻，而是下意识地挺
胸抬头。这种不自觉的站立比早晨自觉的训练显得更从容，更实在。那坚韧不拔的
小街集市上的锻炼，那面对妹妹目光的痛哭，还有面对挂历上女孩子的冷静凝视，
居然在他体内造成了一个实实在在可以感觉到的变化。他一整天瘫倒在床上睡垮了
一样，醒过来的却是一个有着新鲜感觉的自我。

　　他按照已经掌握的西方的、东方的的各种身心自我训练技术对自己做了新的调
整。他继续默念着顶天立地、面带微笑这样的自我暗示语，体会着一个健康、成功
、自在的新形象。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可以看做是广义的语言。书面语言是语言。口头语言是
语言。思维中的流动依然是语言。人的表情是表情语言。人的姿势是姿势语言。人
的动作是动作语言。人的身体的体会是体会语言。人的形象思维中的想象是形象语
言。表情是瞬间的相貌，相貌是凝固了的表情。表情就是生理的语言，生理的语言
和心理的语言相对应。因此，不仅健康的表情可以凝固成健康的相貌，健康的表情
还可以凝固成健康的生理乃至健康的心理。稳定持久的心理特征就是性格。成功者
常常就是一个成功者的性格。

　　他早已在理论上懂得这些，然而，只有在行动时，语言文字表达的真理才有了
鲜活的意义。

　　他按照心理自我训练的法则，做了几个顶天立地、光明正大的姿势。他高举双
手做托天状，上下直立，那就是有托天之力。他两脚分开，两手左右平伸，做一个
“大”字状，那就是光明正大：气魄大；心胸大；志气大；能力大；野心大；视野
大；思想大；事业大；行为大。宏图大略。他要求自己把这个“大”的形象也张扬
在面部表情上，体现在开阔的胸怀上，扩展到四肢的力量上，同时也使五脏六腑进
入舒展大方的状态之中。

　　正是在这种状态中，他觉出了脸上、身体残余的萎缩和懦弱，那是具体可感的
皱纹与肌肉的纹理。习惯性的心理性格有习惯性的身躯姿态和面部表情相对应。现
在，他就从面部表情、身躯姿态开始具体地改变自己。

　　他在恍惚中感到眼前一片白亮。那是他辐射出来的能量与光明。周边的房舍、
树木似乎都在这白亮之中，被逼退的黑暗在远处寂静而又知趣地包围着。黑暗在守
护他，他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