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坐在夜晚里，夜晚不再是夜晚，也不再是时间，夜晚在妹妹的思维里跑来跑去，却显得那么宁静，像水。那是属于妹妹一个人的时光，她坐在夜晚，就像坐在厨房里摘着青色的豆荚，那个夜晚便属于她了。

妹妹疯了。我却宁愿固执地相信妹妹是个朦胧派诗人，她用诗意的语言温柔地掠夺着夜晚，夜晚并不显得丝毫慌张。父母把妹妹从老家送来南京时，宁海路的梧桐树已经落了叶，南京的街道上没有兵，也没有马，而父母的心里早已经兵荒马乱。妹妹一看见我，便冲着我微笑起来。母亲说，你妹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看来她还认得你这个做哥哥的。

妹妹一定是认得我的。小时候我搀着妹妹的小手走过那么多的路，路上的脚印一定还不依不饶地磨蹭着古镇的岁月。妹妹结婚的时候，我背着她登上接新娘的轿车，她的胸前一定还温暖依旧。后来我一直客居南京，偶尔听说妹妹离了婚，又再婚，便随再婚的丈夫来南京打工，有次妹妹昏倒在厨房，被送进医院后检查出是甲亢，而她再婚的丈夫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跑了，是我到报社找鞠老师预付了稿费，才把妹妹的住院费交了。两次婚姻的失败，妹妹终于疯了。

这次妹妹不住院不行了，母亲说她整天披件被单失神地望着天空。此刻正是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对父亲微笑着说，爸你放心吧，明天就让她去住院。报喜不报忧永远是游子洒满香水的名片。就在妹妹用充满诗意的语言温柔地掠夺着夜晚的时候，我也在酒吧里用液体暴力地灌溉着整个夜晚，终于在喝了四大杯伏特加后，借来了妹妹住院的费用。走在飘满梧桐树落叶的街道上，我第一次觉得，第一个发现地球转动的一定不是科学家，而是醉鬼。

没想到住院后的妹妹反而开始一声不吭，她惊慌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只是紧紧揪住我的衣角不放。听母亲说，她有次走失在老家城市的街道上，被110强迫送进当地一家简陋的精神病院，据说那里是用拖把给无主的病人洗澡，这样一关就是三个多月。后来还是一个熟人去探望亲戚时发现的她，才通知父母把她接回了家。医生说，她一定是在这里想起了那家医院熟悉的场景，才有抗拒的心理。妹妹挣扎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并且嘴角不时流出发臭的黏液。我按住她，看着医护人员用布带把她绑在了床上，我心里涌起一股温柔的疼痛。噢，妹妹，牵住我的手，你不要害怕。

父母离开南京后，我每天去医院看望妹妹，除了给她带些水果外，还给三十二岁的她带点玩具。妹妹总是木木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用她痴呆的表情和我对峙，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每人一杯纯净水进行大口的对白。

半个月后，天渐渐冷了，有天晚上我去迟了，给妹妹买了一身御寒的冬衣送去，她和病友们坐在观影区里看电视。当我看着她隔着桌子把衣服套在身上时，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某种明亮的光芒。我坐在那里陪她回忆了半个小时的往事，希望能点燃她眼睛里的火焰，可是她依旧一声不吭。

医生催我走的时候，我虽然有点不舍，还是帮她把新衣服整理好离开。就在我刚走出几步远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哥。

我惊讶地转身，看见妹妹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明亮起来，我想握住你的手，好么哥哥。

这是妹妹小时候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突然觉得山高水长，鹤舞白沙，所有的落叶都定格在长长的走廊上。一个年轻的女病友跳跃着欢呼起来，我想握住你的手，十二床会说话喽，十二床会说话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