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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6月29日

(2011-06-29 18:26:40)
标签:

短篇小说

杂谈

分类: 中短篇小说

原载收获 2004年吧    我挺喜欢它,     

 

                  怎么种好香蕉

 

                                              须一瓜

 

                               

    台湾北蕉,株高 三米左右,吐果穗长15-18厘米,果实指多肥大,蕉果弓形,熟时蜡黄色,鲜艳夺目、果实香甜可口。该品种喜温耐湿高产,缺点是不抗寒不抗风,抗病力较差,果皮容易患水锈病。

这个班的学生都是农民和准备当农民的人。我是在比较台湾香蕉、天宝蕉、菲律宾蕉、美蕉、松蕉、以及墨西哥4号的品种优劣那一课时,第一次坐朱优待的车回家的。

他总是叫我郑…老师,或者小…郑老师。因为朱优待几乎每一句话的第一个字,都有障碍,第二字可能想超越障碍,通常都会发重音。有一些字眼,比如三个月的三。海蛎的海,他根本进行不下去,他会说成三…三…三……,直到自己为了控制无穷三而放弃;像海、喝、还、这一类字,他往往只是张大嘴巴,做了口型,或者有些气声,音就是不出来。

    农技站的人轮流来上课。朱优待家原来是海产养殖户,西海域改造,政府补偿了110多万的钱给朱家。和朱优待一个村的朱改进说,朱优待以前不管养殖,都是他父亲和姐姐料理,因为他讨厌和海有关的发音事业,现在养殖滩涂没了,他决定和他姐姐一起承包山岭,做个大香蕉园主。朱改进还说,傻人有傻福。他的黑宝马竟然是中体育彩票买的。

    朱优待看上去是个确凿憨瓜。两只眼睛以平展的鼻根为起跑点,互相跑开,松懈的嘴唇管不住一口交错的犬牙。怎么都是一张跑神的脸。但是,我第一次坐他的车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了。

    他为我拉开的副驾座车门。说是老师,我比他小十几岁,他的殷勤我有点不自在,但是,很快我就知道,到此为止了。他打开音响,我就不存在了。我以为他也就是听听而已,因此一开始我还没话找话想搭讪。他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一起转过来,整齐地瞪了我一眼——的确是瞪视的感觉。

    一路无言。有时他突然会有一个连续甩脖子的动作, 像牛筋一样,弹性很好地弹晃着,或者兀地用力捏提拳头一下,要么,两胳膊在方向盘上猛然僵直。我揣摩了一下,知道他完全在音乐里。更意外的是,他那个跑神的脸,在音乐里具有一种神奇的光彩。如果那时候,你要我下判定他有些智障,我无论如何是下不了的。

    只有两次,唯一的两次,他突然在音乐中开口了,听!冲动的,非…常冲动的。我一时不明白,尽管我不喜欢音乐,但是,我能断定他的阐释的用语是奇怪的。他把音量调小,严肃地告诉我,我…已经在这里,出…了两次事故。它…太冲动了!我,会死在这一段的。朱优待稀里糊涂地笑起来:除…非我不听,可…是,这…么棒的音乐,听啊,不…能不听!

    第二次只是半句话,我记得他几乎是快断气的呻吟般的气声,忍…不住啊,怎…怎么忍得住?……

    我莫名其妙。我承认我听到了一堆锋利的碎玻璃,和阳光对抗。

                               

 

    事情是出在果穗套袋的那一课上。套袋一年四季都对蕉果有利,它涉及到夏季防黑星病、提高果实的色泽质量;冬季防寒保暖、避免农药污染等等。

    可是,我讲套袋技术的时候,朱优待迟到了。他沮丧着脸,闷闷不乐地进了教室。然后一直六神无主地看着窗外,又似乎因为苦思冥想不出什么而明显地恼火着。对于这些老学生,我从来没什么可气的,但是我马上就想,他妈的,这傻瓜一定是出了车祸。

    每天下课都有农民学生问这问那,或者预约我上门考察他们果园的时间。当然是要给钱的,所以我态度十分之好,基本很有耐心。朱优待就臭着一张脸,两只眼睛散着光,茫然地等着我。

    果然,一出教室,朱优待就叫我看车。他站在引擎盖边,那个姿势怎么看都是参加葬礼给栲妣棺材投花的悲痛模样。我看不出名堂,外观很周正,看不出任何磕碰的事故痕迹。多么铮亮的好车啊,多么霸道的一身好漆啊,简直和它对视一眼,就听到它在冷酷宣判,你是——穷人!

朱优待用小女孩的急切手势,招我和他站在一起,站在那个位置,看引擎盖。

    我这才发现,右边的引擎盖上有一道数学题。可能是铁钉之类的尖利物写的。横式是:26+8=35 竖式是26  8  加号,然后一条不直的长横线,下面的得数还是35

    一看就是孩子写的,很幼稚,8的两个零写得要断腰,5写得像只要跌倒的小鸭子。字很大,横式加竖式,总面积超过一本大16杂志。被钉子刮过的地方,颜色发暗,在有些角度,那道数学题简直像暗花一样,跳出来扎眼。我猛然觉得心疼了,如果是在桑塔那、福康、小别克什么的,我绝不至于如此痛心。忍不住我伸手抚摸着它们。

    朱优待使劲跺了一脚:都…列了竖式,还…等于三……三……三…三……三…三……

    朱优待简直气疯了。

    我说,谁干的?

    朱优待紧蹩着眉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朱优待痛苦万状:我…去买了张报纸,上…完厕所,回…来就看到了。本…来的确没有。没有。上…课我来早了。

这是西东海域的木麻黄林地。也是城乡结合部,随着东部的开发,暂住人口的增多,这里慢慢热闹起来。区政府为了让失去土地的青年农民学有所长,特别盖了这一栋致富学校,市里各类的老师,在这里上电脑啊、养殖啊、栽种菌啊、汽车修配啊地为农民兄弟姐妹上各类实用知识课。

木麻黄树林的中间,就是两个建筑,新的两层红砖楼是就是我们的教学楼,矮小的、那个用大青石条砌的石屋子,就是兼卖旅游用品的食杂部。这附近有个古炮台。

我马上怀疑是食杂店的那个小男孩干的。我拍拍朱优待,转头间,我们就看见那个小店外,那小男孩被他妈妈揪着耳朵,正站在井边。食杂店窗户对着一排木麻黄树,树下有个老锥井,井口上有只旧篮球,做成提水的水桶模样。井台上到处都是掉下的长松针一样的木麻黄叶子。

小男孩的红帽舌歪在右耳朵上面,因为一只耳朵被妈妈提着,那一边的身子和脖子拉得很直,两只小手非常快地从篮球桶中,掏出一把把的头发一样的树叶。他把掏空的桶给他妈妈看。他妈妈看了看,然后像携挟持人质一样,好像反拧着他的小胳膊,把他往小店门里推着走。小男孩的小衣领都跑到肩膀上去了。看到我看他,那个五岁左右的家伙,对我夹了夹单边眼睛。

 

                        

 

    我坚信是这个小混蛋干的。这附近也没什么小孩出入。

    我和朱优待进店的时候,那个妈妈,也就是小店老板对我们亲切地笑了笑。这个女人身形和神情都有种柔弱依人的味道,站也好,靠也好,就那种身姿。那个小混蛋则握着一只灯泡,站在加了小板凳的木椅上,像是在更换灯泡。帽舌依然歪在耳朵上,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指挥他妈妈——开!

灯亮了。这个瞬间,我甚至有个感觉,这小男孩是这家的家长。但是,我们一说事,那个柔弱得很依靠人的女老板,眼睛就像刀子一样尖锐起来。

    不可能!她说。她又说,神经病!

    小男孩若无其事地观察刚装的灯泡。

    朱优待涨红了脖子,还……了一个字,怎么也说不下去。我只好接口说,请你过去看看吧。你再问问孩子。车就在教室外面。

    女店主看了他儿子一眼,似乎识破了小男孩聚精会神的把戏,就走出柜台。小家伙随后也跟了出来。尾随在我们后面。我把划痕指给她看,我说,就上课前划的。附近又没别的小孩。我想让朱优待说说这辆车的名贵,说说这个错误后果的严重性,可是朱优待重新再看一眼划痕,又气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像个真正的白痴。

他说,你…你!列了竖式,还…还…还……他又卡住了。

女店主俯身看划痕。我只好替朱优待说,宝马5系列的车,都在六七十万呢,你也看出来了,这是新车。这重新喷漆,起码要五六千块钱哪……

    女店主高叫起来:不是驴仔干的!

女店主甚至笑起来,肯定不是!

我不明白她凭的是不是笔迹,或者说那小男孩还不会两位数运算。可是,她大声说,你去问问村里所有的人,驴仔的计算水平有多高。他在四岁就会替我卖东西啦。100块钱以内,从来不会找错!35!——驴仔,26块钱加上8块钱,等于几块钱?

34块钱!

我根本没想到这是道算错的题目。

朱优待的口水真的流下来了。他用肩头狠狠擦了擦下巴,完全是恨不得一头撞死的表情,他对我的迟钝,焦急而失望。

母子两都换上威风凛凛的表情。那小混蛋竟然腾出一只手,在引擎盖上哒哒哒哒地奔马起来。女店主说,驴仔现在一年级,从来——根本不用草稿纸,更不会用你们这么糟糕、难写的草稿纸!

四个穿迷彩服、大胶鞋民工模样的人,在店门口叫唤店主。小男孩抢先飞奔过去接生意了。

我不知怎么办,又想回家算了。朱优待傻脸紫紫的,估计憋坏了。我们开车门的时候,一个中年村民走过来说,赔啦?赔多少呀?

看我们不明白,他指指引擎盖,说,我前面就告诉他,乱涂乱写是要赔钱的。不听!

我赶紧说,你看见了?是那小男孩吗?

村民点头,赔死她好了。不听。喂,到底要多少钱哪?这补一补,要上一百块吧?

朱优待哭丧着脸,死猫一样看着我。我关上车门,说,走,再找她说!

这一过去,才发现女店主那边的麻烦更大了。

 

                           

 

四个工人都是得理不让人的蛮横表情。有一瓶啤酒站在柜台上。原来工人们发现里面有一只小指甲盖大小的蟑螂。很快就听明白了,工人们要索赔。因为四个人经常来买酒,所以女店主没有赖说不是她卖的酒。女店主同意赔一瓶,那一瓶也拿出来了,放在有蟑螂的酒瓶旁边。工人们却不同意。

那要赔一箱吗?女店主这么说的表情其实是,——你妄想。

可是四个工人说,一箱?赔一箱?我们要打12315!我们告你!我们要精神损失费!

女店主说,那你们说个数字。我找厂家要好了。这又不是我的错。

有个表情温和一点点的工人说,你不懂法。我是学法的。你卖就是你的错。我们知道什么厂家呀,找起来太麻烦,说不定在东北呢。根据法律,我们消费者,找厂家、找销售者都行。现在我们就找你!

找个屁!小男孩发话了。又不是我放进去的!盖子还是封好的。找个屁呀。

女店主轻轻打了下小男孩的头。很生硬地说,反正不是我们的错。上面有地址,你们自己找厂家去。

那个学法的工人说,我们是根据法律来找你的。要么查封你的店,打官司;要么你赔一万块,我们私了拉倒。

有个工人补充说,不然,我们还要开新闻发布会,找各家报纸来大曝光,说不定还让你上焦点访谈。这些损失绝对超过一万块,让你和啤酒厂,统统破产完蛋!

女店主厉声说,放屁放屁!你曝好了,反正我从来不看报纸,来我这买东西的人也从来不看报纸。去呀你们去呀!一万块,抢钱啊!想死去吧!

大家一时安静下来。女店主可能觉得自己太过火了,就开始轻声说话,要不然酒先放在这,我进货的时候,看他们厂家什么肯不肯赔你们。我没有钱,这小店一个月挣不到600块,我还要养孩子,家里还有老人。我们省吃俭用,再远的路,我也自己去进货。你们说一万块,不是笑话吗?

那个学法的工人想了想说,给你一星期,你跟厂家反映情况。一星期没有答复,我们就采取行动。这瓶酒不放在你这,因为这是证据。

工人们走了。女店主看了我们一眼,好像是你们又想讹诈什么的表情。

我真的被她看得心虚起来,居然张口就是有点讨好的口气,我说,有人看到了,真是这孩子干的。你看这事……

那叫他来呀,当面对质嘛!——叱,我们怕谁?

 

                           

我们回到汽车里,朱优待一直像吃奶的孩子,狂乱地舔吐着那条傻乎乎的舌头。但是,没有放音乐。开上了环岛路,他还是那么个幼稚的表情。我觉得,作为老师和坐了他那么多次车的朋友,我今天表现不力。我想他既然不放音乐,我就该说点什么该说的观点和意见,不料,朱优待自己开口了。

真,真…不舒服。我…不!舒服。

他第二字咬音,比任何时候都重。我说,到底要多少钱?很费事吗?

朱优待摇头。不…是钱的问题。不…是钱!

我想不出什么其他不舒服,因此,我说,要五六千吧?全部重新电脑喷漆?

最…多一两千吧?不…舒服。我…真!火了。

明天就把它喷掉吧?这么漂亮的车,太扎眼了。我说。其实,我还有不想说的话是,那小流氓家孤儿寡母的也是有点可怜。

朱优待咬牙切齿地摇头。他不再舔吐舌头了。

见我不吭气,朱优待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还是没反应,朱优待突然抬手,猛然按了一声喇叭!我们这城市多年前就禁鸣了。我很诧异。

朱优待用力踩了刹车,他拼命打摁着喇叭,暴怒了:

他…竟然算错、算错啦!用…了我这么好的…草稿纸!这…么好的草稿纸!横…式,加竖式,还…他还…算错?!真…是混蛋哪!混…蛋啊——

他拼命打喇叭。我担心警察随时从天而降。我说,别难过了,不管算错算对,都是刮坏了,都要去重新喷补,对不对?

不…对!我…不舒服!不…可以这样!不…能错!我…不舒服!

轮到我气坏了。我老婆今天让我接小孩,我现在还在海边环岛路上和这个白痴讨论这么个问题。我嘲弄地说,那么,你想找到计算的人,不是为了赔钱,就是为了告诉他正确答案?

它…就!应该是三…三…三…三…

朱优待脸又憋紫了。他终于换了一种表达,他瞪着眼睛噎住似地说,多…了一个数,难…道你现在,还…还…不清楚吗?郑…老师?!

我忽然明白了,一开始,朱优待就明白算错了,他一直要告诉我们,正确答案是34,而不是35,可是,他无穷无尽的三,一再阻扰和扼杀了他的更正计划。

那好吧,我说,反正那个小混蛋已经知道正确答案了。我们走吧?

不对!朱优待说,既…然他知道正确答案,那…就不是他。

朱优待重新发动汽车。他脸色正常了。开了一小段,他打开了音乐。我很想再问他,这事是不是就算了?也想问他,什么时候去补漆。但是,他脸上已经慢慢出现我非常熟悉的、简直是神佑的光辉,我又不存在了。快到大地幼儿园的时候,他冲我笑了一笑,头颈似乎颤动着,不知是为我,还是为了音乐。

我脱口而出,你在听什么?

不…知道。他倾身把CD壳子给我,全部是英文,  Tchaikovsky,是一个叫HELFETZ的人,拉的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正想再卖弄一点我浅薄的英文,朱优待一把捂住我的嘴,做了个要我倾听的动作。

这个狭小豪华封闭的空间里,我被迫受制老柴和海菲兹共同制造的音响中,小提琴把整个汽车提起来、提起来。再提起来。

朱优待非常迷人地笑了,一嘴犬牙只是温和地现了点边儿。我下车的时候,他在我身后说,我…就是在等这一段。这…是我的香蕉园呢。

我回头看他,这白痴真是迷人极了。

 

                        

 

两天后的下午,又是我的课。我几乎忘了刮车事件,等我走进木麻黄林,一看见树下的朱优待的车,我才想起来,他应该喷补好了吧?

我走过去,却看见朱优待车门开着,没人。再一看,听到朱优待独特的三…三…三……发音很急重的嗓音。他在小店里。我走了过去。

那个依然把帽舌歪在耳朵上的男孩,跪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一副和气生财的老板风度,隔着柜台,他瑞气呈祥地瞅着朱优待,不时往嘴里倒点什么东西,后来我才看清是方便面调料包;而柜台外面朱优待的脸,则完全像一块灌满水的猪肺,虚红粉涨的,嘴角上还有口水湿湿的。一看见我,朱优待用力拍了一下柜台,用手指着那个孩子鼻尖。

小男孩笑了笑。叔叔要什么?他说,我妈妈去进货了。

朱优待怒不可遏,猛烈地再次拍了拍柜台,孩子赶紧把计算器握在手上。

朱优待声音都哆嗦起来了:他…他又打钩啦!又…去打了大钩!

我终于弄明白了:今天上课前,这个小混蛋竟然又窜到朱优待的车前,在那道数学题上,打了一个大钩。朱优待冲过来的时候,那小流氓一下就把手上的凶器扔到野草坡上去了,拨脚就往小店溜。

朱优待追进去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人模狗样地端坐下来,一副做生意的样子。朱优待找不到他母亲。小混蛋则根本不接朱优待的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决定不再问是不是你干的。我说,为什么?明明是错的嘛。还打钩啊?真是吹牛!丢人!这里的人都说你算术比大人还好,原来是骗人啊!

孩子宽宏大量笑着,随手把计算器塞给我:你按吧,叔叔,你按我口算,看我对不对!

你先告诉我,汽车上的题目算得对不对?

当然对!在随便什么地方,268都等于34,在汽车上——在那里就不行!我就是要让它等于3535!就是3535就是对!就是要打大钩!我还要去写100分!

这为什么?

我不高兴,怎么样?谁叫它是汽车,谁叫它是那么高级的汽车!越亮、越高级的汽车,就越不对!

跟这小混蛋是说不请的了。我拉过朱优待,实际上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七八分钟。奔进教室前,我安慰朱优待:下课的时候,我帮你找他妈妈说清楚。

朱优待没有表情,一张脸还是一副灌水猪肺的难看样子,上课也不看我或黑板一眼。我在传授香蕉的抽蕾、护蕾和如何断蕾的知识,大约上了一半多的课,我转身在黑板上写断蕾要义时,再转回身子,就看到朱优待从后面出去了,好像是上厕所,但是,直到下课也没再上来。

一下课我就赶紧收拾教案,结果在门口被一个为香蕉炭疽病苦恼的种植户阻截。我说我下周抽空去你那,他还是跟我说了老半天。

 

                        

 

我奔下楼,小店那边果然吵闹声很大,还有小混蛋尖利的童音,还有摔打什么重物的声音。我听出好像不是朱优待的嗓门,可是,我已经进了店里。

果然不是朱优待。是上回来索赔啤酒的那些工人,今天又多了两个,六七个浑身土和汗的男人,把一个小店挡得昏昏暗暗的。有个尖脸的家伙,一讲话就把手中的黄色安全帽,使劲砸柜台。柜台里,那母子退在货架边。看那情形,如果她们靠进柜台的话,被工人摔耳光不是没有可能。后来,朱优待告诉我,就是看到一个工人摔了女老板的耳光,他才退出回到自己汽车里的。

我介入的时候,听到工人说,两千块!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步了。我记得工人原来是索赔一万元,后来又降到五千。尖脸的那个家伙,一个劲地挥舞硬邦邦的鲜黄色安全帽,气势汹汹。那家伙说,两千块拿不出,我一把火烧了这黑店!

我没有钱。女店主声音有些怯,你们烧了它我们也没有这么多钱。我不是没有跟厂家说,他们说,这算什么,还有人吃出铁钉、小药瓶盖呢。厂家还说,我们不喜欢可以不要他们的货,反正他们供不应求。

几个工人安静了一下,显然起了新的仇恨。女老板趁热打铁,说,他们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听人家说,多少人向上面告都告不倒,有市领导护着呢。

可能是恐惧于工人的野蛮粗鲁,我进去的那几分钟,和上次不同,女老板说话一点都不泼辣,口气温婉,尤其是说到上面那些话时,简直有点像熟朋友拉家常了。小男孩倒时不时有闪过暴怒的眼神,但都被搂着他的母亲敏锐地抹去了。有一次,他妈妈直接把他的帽子舌头转到脸正中,把他整个小脸都遮盖掉了。

我想起了愤怒的朱优待。他会到哪里去呢?我上课的时候,面对着黑板,开了一次小差,因为我突然有个念头闪过:这个大钩绝对比那道算术题,更要朱优待的命。那小混蛋居然还要伺机去打100分!

我走出小店。水井的树林下,朱优待的黑宝马泊在那。我拐了过去,是的,朱优待果然在里面。我一到车边,副驾座的门就松开了。我钻进去。

没有想到的是,朱优待放着音乐,我辨认了一下,还是那天那曲,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第一次感到提琴的声音能够像狭谷高空中变化莫测的阳光一样,明亮有力。朱优待的脸不再像一个灌水猪肺,脸色不仅称得上正常,眉宇间,简直充满天使光辉。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话,想了想,又想了想,我把音量调到几乎没有。朱优待平静地看着我的手。然后我看到他的目光透过车前窗,通过小店的侧窗,他看着店内。这个视线,能够可到女老板的上半身、孩子的头,还有柜台面,大部分工人看不到,但能看到他们不时挥舞的、咆哮的手臂。

我说,你在等他们走了再进去,是吗?

朱优待点头。通过玻璃,我们能看到工人猛烈挥动的手臂,隐约又有东西被砸了。我把窗子摇下,果然,那般工人非常激烈的动静就真切地传了过来。小家伙突然像只小兽地扑向柜台,马上传来孩子痛苦的尖叫声。女人也扑向柜台,两只男人的胳膊像提水泥袋一样,攫住了女人的肩膀,女店主似乎要被提出柜台。

我和朱优待对望一眼,一起拉开了车门。

这…是讹诈呢!朱优待说。

并不需要我们奋勇劝架,尽管我们做了准备。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非常安静。工人们垂手而立,包括那个尖脸的工人。歪带帽子的孩子的脸侧在柜台上,他的前面,一只收钱的锈迹斑斑的饼干铁盒子,边上是一条人腿,义腿,一条小腿的假肢,假肢的上端,和真腿连接的关口上,有不少凝固的血迹,义腿下端穿着棕色的人革鞋子,和女老板脚上的另一只一样。

女老板把铁盒打开,拿吧,你们,要就拿吧,这半个月里,营业款都在这里了。孩子父亲车祸死了,我和我孩子的能力,就是这么大了。

不知道朱优待有没看到过,我有至少两次看到过,女老板推着自行车运送杂货的样子。难怪,从来没看她骑过车。但是,即使是推着运货,对于一个残疾女人来说,的确是不容易的。也许每一次运货回来,义肢和真腿之间,都是一场严酷的战争。

我看到朱优待盯着那个义肢血迹模糊的接口,呆怔怔的。那模样真是不折不扣的白痴模样,但那些嚣张的民工,现在一个个也差不多是弱智的样子。

 

                        

 

民工们默默地走了,那个尖脸的家伙似乎想起什么,转身抓起了三瓶啤酒,追赶了出去。女老板还有那个孩子,不出声地盯着我们,孩子的目光保持着警惕。

我和朱优待也退了出去。

朱优待没有打开音响。一直开到环岛路上了,我替他打开了音乐。还是那个D 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没有人说话,车里只有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到了第一乐章四分之三处,那段熟悉的音乐、那段朱优待“就等着它”的那一段,我想起他说得满天际的我的香蕉园,忍不住想笑,我看了朱优待一眼。

非常意外的是,朱优待眼睛里充满着泪光。

我大吃一惊。我不便说话了。我扭头看窗外。

下车的时候,朱优待告诉我说,我…要去补车呢。

我问朱优待,如果,这道题一开始就计算正确,你真的就不要他赔了,是吗?

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再说。

朱优待手指在方向盘上慢慢地打圆圈,看得出他在认真想。他想了好一会。

可…是,我…一看到它,就是…错的。我…就非常不舒服了。

正确的——你就会舒服吗?

一…开始就不正确嘛!朱优待皱起扁扁的眉头,小…郑老师,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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