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典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种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正,东方文明……”
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在无物之阵正是鲁迅对政治文化的一种复杂的感觉,无物之阵是军阀学者主义的虚假而形成的一种无形的网,正如在《我之节烈观》中说的,“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鲁迅全集》1卷,124页。)这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也杀死了多少战士。鲁迅怀着嫉恶如仇的心情,刻划了一个清醒而又坚韧的战士形象,他是一个孤军奋战的叛逆者。他已经由蒙昧而进入觉醒,由疲惫而变为刚强。鲁迅这种不妥协的战斗精神是他一生的写照。
“无物之阵”是鲁迅对中国政治文化的一种形象表述,在这个无物之阵里都是虚假的面具,1925年3月1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说:“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在3月23日的信又说“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既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量太少”(《鲁迅全集》11卷,21-26页。)无物之阵的特点是根本找不到可以交战的敌人,但这敌人无处不在,正如老子说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疏”,这张无形的网已内化成吃人礼教之网,大家都在其中不自觉,即使意识到有这张网,但又找不到怎样破坏这张网的办法,这种惨痛的无可奈何的感觉,正是对鲁迅对纲常名教的形象的比喻。这无物之阵对人即是戕害性的,但又让人心安其中。铁屋子坚硬的意象转化成无主名无意识的形象。中国文化的至刚至柔,刚柔相济是一个难解的谜,《易经》的太极无极,是生两仪,这太极无极,阴阳相克相生的民族气质,外化成纲常名教也是刚柔相济,深入骨髓而不自知。这是中国的文化的特点。这也是鲁迅万分痛苦的原因。但他举起了投枪,即使在这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所以将坟作为毫无畏惧的象征,即使是坟,也要走过去看一看,与黑暗捣鬼。如果全民族都以老子讲的那套辩证法来处事,那不按这次游戏规则的人就必败,老子的以柔克刚的哲学,已经内化为中国人的智慧大全,权谋大全,这种无形的民族性格。老子最毒有道理,还是要如鲁迅建立一种健康人格。
这样的战士
鲁迅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人士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之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他们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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