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鲁迅文学奖得主马新朝先生因病去世。在此致以沉痛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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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的人
他想独自呆一会,清静一下
他试图剥离自己,把体内众多的人脸,众多的
嗓音,众多的车辆、光、速度、扬尘
剥离下来,但没有成功
他无法成为单一的人
他是一个复合体,混浊、迷茫,独自坐在灯光下
身体仍然是一条交通繁忙的敞开的大街
唱戏的乞丐
紫荆山公园假山的背后
一个乞丐在唱戏
他从前朝回来,怀抱着上朝的笏
豫剧唱腔里,小姐、丫环们
围着他的车辇
现在,他坐在枯草上
与落日,与冰雪,与梦,与一只破碗
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小块贫困
身子的下面是冻土,冻土的下边
三千年前是商代王朝,两千年前是汉代王朝
一千年前是宋代王朝
三尺以下是陶罐,五尺以下是青铜
一只碗,来往穿棱,从一百年到一千年
再到三千年,需要一小段唱腔的时光
梦醒来,唱腔停住,路灯点亮
碗内混浊的水已经结冰
只是没有一个朝代为他洗洗脸上的污垢
没有一个君王恩赐他一双暖脚的棉鞋
夜晚的风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问风的事情,不要弄出响声
把平原让给风
假若你听到一阵狗叫,那是
骨头复活的过程,那是风
代替骨头在走路
平原上的风,蓬头垢面
有的在哭喊,有的在大笑
有的风像屋脊兽那样
岿然不动。风,走走停停,像是在犹豫
有的在狂奔,追赶身前身后事
有的从城里回来,数着血红的人民币
不同的风,来自不同的物体
不同的地域,有的很老
来自一百多年前,有的好像是
刚刚长成,摇晃着走路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问风的事情,不要弄出响声
把平原让给风
你听,鬼魂们正在一起用力
晃动着大地。万物移位
石头和树都不会待在
原来的地方,河流倒挂天空
假若你遇到那个行走的人,不要问话
它一定是你前世的仇人
假若是一头奔跑的牛
你用刀子捅开它
肚子里流出的一定是黄沙
蓬头垢面的风啊,假若它喊出
你的名字,那一定是在叫
黄沙,尘土
响器①
小四轮在院子里又蹦又跳
人们从车厢里卸下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冥纸、鞭炮、水果、纸人纸马
从邻村请来的响器还没有进村
就吹响了,像一群人突然的哭,金属的哭声
在平原上铺一层薄薄的冰
唢呐声领着人们的哭
上天入地,哭成了呼吸、姓氏、俗理
哭成了日常的行走、睡眠、思考
唢呐里有多少铁,远方一样坚硬的铁啊
哭声里就有多少铁,转过弯
又忽然柔情似水
没有人能挡住这哭声,这金属的哭声
姓氏的哭声,树木和牛羊的哭声
组成平原上的村庄
死者只与响器说话,风把它译成
远山近水,响器里人影晃动,响器里
有祖先的面容和话语
夜深人静时,冥火为路,死者把一生的
细软、财产,还有经历,一遍遍地搬进响器
沿着它那铜质的幽径
送葬的人群不走小路,只走大路
响器是他们的黑棉袄、棉褂子,一代一代人啊
在响器里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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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响器,中原地区人家红白喜事时用的锁呐、罄等组成的乐队。
喝粥的老人
村边拐角处,坐在断碑上喝粥的
老人,是移动的平原。大平原用他的眼睛
把一条街道看成空无
像他的麻木、沉寂,石头般静止的黑大氅
断碑上的文字已先行游走,这里
已经没有记忆
月夜,水银般涌动
无数的幽灵在村庄的周边复活,它们来回狂奔
看不到脚印,也听不到喊声
三尺黄土下,有人松开了手
露出白雾茫茫。它们有足够的时光
——三千年或是五千年,用小树林的阴郁思考
白骨上的年代已经模糊
亲人远离,火光退回。平原还在消化着
村庄里吐出来的苦难和久远,用白雾茫茫
平原,一刻不停地消化着
——历史和记忆只剩下一两点细小的灯光
山鸡
山鸡用一双细小的眼睛,警觉,神秘
试探着我
粗哑而沉重
它在灌木丛那边的麦田中,踱步,鸣叫
嗓音里站着冤魂
期待
平原上,即使用最小的嗓音咕哝
也会有一些耳朵伸过来倾听
——那是因为有着太多的期待
村庄、河流、老榆树、响器
在期待;人、牛羊、鸡鸭,也在期待
平原上的期待都很胆小,一口气就能吹散
无形,无声,无泪
假若你在平原上行走,就会有泥土
突然站立成人或树,询问前朝的失踪案
假若你在平原上遇到接骨木的花朵突然打开
那一定是某个期待打开的姿势
村西头的那个老人,没有人
知道他在期待什么,等着等着就没有了
一头驴的吼叫,传得很远
那些因为无助而隐蔽的事物,才得以短暂地呈现
光秃秃的平原上,期待是一种仪式
是一些村庄的记忆或人的起因
夜行人
流星坠落平原后
会很快起身,变成别的事物
树,未必是树,人,未必是人
那些在幻影中晃动的人、树、池塘
天亮时,也许只是寒冷中颤抖的几点云影
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说话
平原会把你的嗓音放大,一层一层地传递到
黄土的深处。黄土下的灯盏
是黄土之上灯盏的倒影,它们呼应着
有时在水中挽着手
握着自己的名字
以防它丢失。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说话
不要相信灯影中递过来的那些纸条
人的话、鬼的话,难以辨别
风在巡道
风知道大平原的性格和禀性,以及众多的准则
日日年年,它耐心地打磨着一些高处的东西
——屋顶和响器,让它们
平复下来
一个人体内难免会有高山和大海
夜行人啊,风会告诉你,不可贪恋高处的事物
夜间在平原上行走,不可与
过高的事物同行
马营村的房屋
这些房屋,这些用黄土和砖瓦建造的
房屋,也是用灵魂和肉体建造
用水与火,众多的远方
或人的命,建造的房屋——
它们可以呼吸,感受
甚至悲伤,在人们不注意时
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有的走得
远一些,来不及返回
爷爷,父亲去世时
带走了房屋的一部分,他们带走的
只是房屋的内层,以及响器和水
给子孙们留下的是外在的砖石结构
还有瓦檐上的蓝
这些房屋曾经是兽,是马,是龙,是蛇
从四方奔来,有的从天上来,有的是从
黄土下来,在这里聚成一个村落
仍然保持着行走的姿势
村庄里人房不分
凡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会背着一座
房屋,有时,房屋代替人走路
人的体内隐隐会有开门声
我村的每一座房屋
都有着植物的属性,坐北朝南,向阳
每扇窗户都很辽阔、蔚蓝,即使矮矮的
木格子窗,也能装得下大平原
傍晚的桥洞下
傍晚的光线,轻揉着桥洞下的
寂静,河水停滞
像一个人不再思想
白毛风从桥洞的另一侧吹过来
冰凉的水泥台阶上,一堆破败的棉絮
蠕动着
我看到一双乞丐的眼睛
他像谁?我惊疑这熟悉而混浊的目光
这贫穷的气息,他像谁
他是我的前生,还是我的今世
或是另一个我,我与他有着一个黑暗的通道
在石头里见过面
我曾经伸出过乞讨的手,向黑暗的深处
那寒冷的深处、人的深处,久久地
伸出过一只手
乞丐用苍老的声音说:我就是你所说的
那些深处,我就是你伸出的那只手
你已经无法收回
写给我自己 | 马新朝
诗界喜欢新。
好像只要是新的,就是好的,唯新是好。评论家们变着法儿说新,诗人们变着法儿写新。有许多的诗评,看起来很新,仔细想一想,并不新,还是那些道理,只是换个说法而已;有许多的诗人,写得很新,仔细想一想,也不新,还是那些内容,换个写法而已。
一些八股式的诗歌评论,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他可能要绕上十万八千里,反复求证一个本来非常简单的道理,以显示其博学。有一些诗,内容并不复杂,只是写法复杂。又是跳跃,又是意象并置或意象叠加,又是拒绝线性等等,不一而足。问题是这些复杂的诗歌评论、复杂的诗歌写作并没有给人提供新鲜的经验。
生活并不都是新的,今天与昨天一样,明天与今天还是一样,无非就是吃饭,穿衣,睡觉。所谓新,无非就是把衣服的色彩换一下,或是把样式换一下,衣服还是衣服;所谓新,无非是把睡觉的大床上重新雕上一些花朵而已。我们都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那只是我们的感觉,其实太阳还是那颗太阳。生活就是一只烧饼,在锅里翻过来再翻过去,这一面旧了,翻过去就是新的,其实它还是那只烧饼。
新鲜的东西总是招人眼球的。然而,凡是新的,也是最容易旧的,今天的新,明天一定要旧。新不会永恒,而永恒的东西往往是本质的。回顾我自己的写作,凡是那些跟风的作品,凡是追新的作品,凡是跟着评论家的理念去写作的作品,一般都是次品。新和旧往往是相对的,有时还会相互转换,旧的东西也许会转变为新的。诗人应该通过新和旧的表层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而不应该只是停留在新和旧的表层。我并不是不喜欢新,人人都喜欢新,而是要警惕戴着平庸帽子的新。
从不断地追新中回来,回归自我,为自我正名。
作为一个诗人,内心必须要强大一些。在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情别人都可以帮你,比如:做生意,当书画家,当评论家,别人都可以帮你,教你。唯有做诗人,别人帮不了你,而且是越帮越乱。诗人只能自己解放自己,只能自己救自己,诗人自己是自己的神祇。
诗人每天都在盯着自己,因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倒影。诗人每天都在解剖自己,想着下一刀从哪里入手。诗人的泪水是他自己的,也是这个世界的分泌物,因此它是热的,它温暖自己,也温暖别人。让诗人的泪水产生温度,产生燃烧,只能依靠诗人自己,靠诗人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强大并产生热量。别人帮不了。
诗人只能孤军奋战,别人帮不了。
几十年来,我们在不断地翻新玩新,现在也是累了,并重新审视什么是新。
几十年来,我们都在忙着向内转,向自己的个我进军,然而,个我茫茫,如夜间的大海,很多人又迷失了。
中国有个成语叫:井底之蛙。一个井底之蛙,无论你用什么样的姿势爬行,先迈前腿还是先迈后腿,你只能是绕着井底爬行;无论你采取什么样的技艺,你仍然只能看到那一点点的天空。所以,诗人的观念很重要,观念决定一个人的格局和气量,观念决定诗的深度,观念也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你有什么样的观念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你的观念是冷的,就会写出冷的诗,你的观念是仇恨这个世界的,就会写出仇恨这个世界的诗。观念的种类有很多,但不能以新和旧来界定。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观念和哲学只是进入这个世界的一些路径。所以诗人,不能只是停留在一些解释世界的方法上,应该深入到世界的内部,深入到人的内部。
很多年来,我注意读一些中外哲学的书,读解释这个世界的书,读对人作出解释的书,虽然大多读得一知半解,甚至是误读,然而,常有所获。每有领悟,都能对自己内心的暗箱投进一点点的光亮。我就是循着这点点的亮光去写诗。
当然,我很看重诗歌的技艺,诗歌的技艺是诗人的看家本领,就像一个木匠,没有技艺就没有办法谋生。我的长诗《幻河》、短诗《低处的光》《花红触地》等,就是一些技艺的展示。然而,这些技艺对我来说已不是刻意去追求的事,就像走路一样,已经不会去考虑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它就是走路,而不是走路的技艺。问题是走向哪里,向哪里走?这才是写作的根本。当然,这也不是技艺问题了,也不是新和旧的问题。这就是观念问题,哲学层面的问题。有人说内容决定技艺,那么“向哪里去”就更为重要了。
发在这里的一组诗,也是因为某种哲学观念之光,为我打开的自己内心的另一个暗箱,这些中原的人、物、事,是一些根性的东西,也是我已经凝固的被时间存封的记忆和眼泪。这些细节与意象,与时间有关,与存在有关,与我的灵魂有关,与我的亲人们有关。写这组诗的时候,我没有考虑新与旧的问题,而是不断地在自己的内心挣扎,在自己的内心争吵的结果。
在这里我理解了什么是发现。诗的发现,也就是打捞和重现,或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自己的生命或是生活遗落下来的零散的细节,需要心灵之光去照亮,然后才能发现并捡拾起来。
来源:《诗刊》2016年3月号上半月刊“视点”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