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山（八）

 ------谨以此篇献给敬爱的父亲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看到大儿子背负着家庭、学习、事业的多重压力，快到而立之年仍未成家，父亲非常着急，而于我，他又总是心疼之中带有依宠，对于弟妹们甚至包括姐姐，父亲一般不忌讳当面批评或发脾气，唯独对大儿子少之甚少。老人家对我仅有的一次大发雷霆，是因为他的一位朋友为我介绍对象，遭我拒绝。当时因为经济上债台高筑、又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加上正在创建全国先进单位，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各种压力纷至沓来，心绪很糟糕，当听到提亲事，便对着父亲没好气的说了句：“现在有条件讨老婆么？不谈！”父亲被我呛得半天未作声，然后终于冲着我爆发了，“了不起了是不？现在怎么没条件？你说的条件指的什么？你都快三十岁了，告诉你，再不成家，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如今回想起来，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无疑是我的错。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我的婚事。时隔不久，大妹介绍自己的同学予我，一年后成婚，父亲甚是满意，一块心病终于解除。再后来，小弟和大妹相继参加工作结婚成家，我也走向事业的第一个高峰，1987年，受到水利电力部的表彰，成为部级劳模。至此，我们的大家庭真的是其乐融融了。

    然而，命运之神并未让父亲享受多少天伦之乐。1989年秋，小弟陪父亲到安医检查，诊断为直肠癌晚期。拿到报告单后，小弟第一时间与我联系，怎样告诉父亲化验结果？获知这一消息，不啻晴天霹雳，爸爸啊爸爸，你的命运竟然是那样的不幸，才过几天好日子啊……我对电话那头的小弟说，父亲懂得医学，豁达开朗，于生死一向想得很开，不要隐瞒，如实告诉他吧。下午姊妹六个齐聚合肥，到医院与医生专家研究父亲的治疗方案，医生说，太晚了，如动手术，充其量也只是子女们尽尽孝心，生命不会延续多久的，至多三两个月甚至更短……我们坚持要为父亲做手术，为了奇迹的发生，为了哪怕是多延续一天乃至一个时辰的生命……

诚如我所料，当父亲获知检查结果后，表情异常平静。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后晌，姊妹们围坐在安医住院部父亲的病床上，见我们一个个表情凝重，斜倚床上的父亲坐起来，双手抱膝，微笑着对我们说：“你们都不要那样愁眉苦脸的，生老病死是正常现象，你妈妈不是已经先我走了十几年了么？如今你们都长大成人，事业家庭有成，即使我去了，也能放下心来了，充其量还有个小群子（小妹），何况我还享了几年清福。至于手术，若果我说不做，你们肯定要坚持，那就做吧……”父亲这一番话语，既让我们从深度的悲哀中解脱出来，又消除了我们如何动员他做手术之难言之隐。这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总是想他人之所想的父亲！

   手术前夜，院方通知签协议，看着条条款款，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就在来这里之前，陪父亲入厕，在厕所里，他对我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是长子，对家里贡献最大，乘我还明白，你必须引导姊妹们做到四点：一是我死后丧事从简，莫收丧礼，不要铺张，火化后与你母亲合葬；二是你为家庭背下的债务，等有条件了，大家都要分担，还有哪些过去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你知道的最多，不能忘记啊！人家找到你，一定要尽力帮忙。这个问题，我还要与其他姊妹几个讲；三是一定要孝敬你们的阿姨（即继母），如果她要走，莫要阻拦，但是阿姨的离开绝不能是因为你们的不孝敬；还有四伯和老伯，都是单身一人，你们要尽其所能帮助他俩，为其养老送终；四是邵民没让他读书，一直是我的心病，现在你们支持的不错，将来还要多护帮，这些话虽然多余，但我还是要讲。我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此时此刻，除此之外，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令人欣慰的是，父亲手术做得非常成功。身体恢复比预想要快，化疗时间很短，没有脱发，没有像一般绝症患者的诸多变异，我们甚至觉得是否误诊，幻想着奇迹就发生在父亲身上。出院后的一年时间里，父亲没有了病痛，精神状态非常好，不时有几位好友相约玩牌，总是赢多输少，儿孙们围绕左右，起居饮食很有规律，所表现出的精气神，无论从哪方面，也丝毫看不出绝症患者的影子。我曾私下里咨询当院长的主治医生叔叔，我说父亲状态如此之好，是奇迹吗？叔叔微笑着说，关键是小哥（父亲）达观开朗，想得开，你们又是那样孝顺，说不准呢，从医学的角度看，不大可能，但人世间什么奇迹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然而，奇迹终究太短暂，手术一年后，父亲癌病复发，无论父亲还是我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再不会有奇迹出现了。

   从病变到去世，仅仅七个昼夜，七个昼夜啊，是那样的珍贵与短暂，又是那样的痛苦与漫长，父亲在那七天七夜里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我们轮流为他按摩、擦汗、喂水，无声、寂静、肃穆、悲情，笼罩着眼前的一切……我们分明知道，父亲是在用生命最后的那一丝力气，强忍疼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不愿为儿女们增加痛苦！而这七天七夜，虽然他的神志大多数情况下是清醒的，但是居然没向我们留下任何遗嘱，他所说的那些话，仍然是寻常家事，或问某个孩子在哪里怎么没见？或指指地上的某个地方有垃圾，示意清扫一下，或要求我们“不要都在这里守着，该干什么的去干你们的事”…… 永远都不会忘记1991年深秋那个冷雨霏霏的黑夜，在父亲弥留之际，所有人都聚在病榻前，我边给他按摩，边把刚才在院子里姊妹们议定的几件事一一向他作了汇报，我说，阿姨我们每人每月60元生活费，粮食由老三供给，你看行吗？大家都保证今后一定要不遗余力的报答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亲朋好友；两个叔伯和老三、还有小六我们一定会按照你的要求负责到底；至于后事一定从简，一定让您回家和母亲在一起……讲到最后一点我已泣不成声。父亲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欲抬起胳膊，被我轻轻地摁下放进被子里，我想，他很可能想为我擦去满脸泪水吧？见他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想安静的睡一会儿，我们都屏住呼吸不再吱声，父亲的眼睛从此再也未睁开……

   65岁的苦难人生，65年平凡而伟大的生命历程。长金已去，玉山不倒，躯肉陪母去，魂魄附我身。21年又去，父亲，您现在应该是耄耋之年的古稀老人了，您还是像往常那样在调兵遣将安排我们做事么？你还是像往常那样偶尔吊起嗓子喊几声将相和么？你还是那样拈手烟丝匀铺薄纸得意于你的“手工造”么？你还是那样扎蔴为笔，酣畅淋漓的“嘉节号长春”么？你还是那样衣振一方继续为乡邻们创造和谐么？你还是那样默默的站在一旁，注视着、欣赏着您的儿女们“青出于蓝”么？唯有一件事你不可能淡忘但却早已“不作为”了，那就是写信于人借粮借款！因为就连你最牵挂的老三也已儿孙满堂，进城安居，就连你最放心不下的老疙瘩现在也已成为富婆！

   玉山之爱永存在我们的心灵世界！（本文完）

                                               2012年父亲节至7月6日

                                                  断续于忘言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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