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刀老人
每日上下班,无论骑单车还是步行,都要穿行古城的街坊古巷。这里虽缺少江南水乡的宁静与朴素,却充溢着淮上古城的大气与安逸,穿行其间有意无意之中就会与沧桑谋面,将时光倒流,沿街巷弥漫出去的,是充满烟火气息的世俗风情画,飘散着深巷门闾间静谧而深藏不露的书卷气息,以及每一座宅院背后那些说不尽的故事。块垒斑驳镌刻下岁月的纹理,而磨刀老人的戗子戗下的却是寻常百姓的生活琐细……
途经税务巷,我遇见了他,驻足旁观,欲留下他磨刀的瞬间,可惜随身无相机。遂与之搭腔:“我家也有刀要磨。”
他说:“现在不行,有好几家在等着呢!”
我俯身问:“几时可以?”
他回答:“下午,最好是明早上。”
“我们一言为定,就明天早晨啦……”
“你家我认得,不也在观园么?”我言未尽,他已接话。看我吃惊的样子,他笑道:“你每天跑步,都经过我家楼下,那天你拍电线上的鸟雀,照片洗出来了吧?”我恍然大悟,却原来我们居然同住一小区!可我为什么就不认识他呢?常自以为草根族,原来,与草根还是有距离的呵。
“我们一言为定!”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放心,明早上见。”磨刀人边用大拇指试着刀锋边把目光移向我,说完话,便把那只空出来的手指向前方的大卫古巷,示意我尽管上班去。
翌日凌晨两点,看世界杯半决赛,结束后天色已明,平素该是出门锻炼的时候了,无奈困意袭来,便躺在沙发上打盹。冥冥中门铃骤响,妻惊咤,这么早谁来叫门?猛然想起昨日的约定,便起身门厅拿起话筒,果然是磨刀人的声音:“你家刀可磨了?”“磨,磨,磨,你等着,一会就到……”挂上话筒我就快速到厨房、书房拿起刀剪开得门来,直奔小区大门口。见磨刀人还是昨天的那顶蒲草礼帽,还是昨天那辆老式自行车,还是昨天那位满脸沧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所不同的是昨天那件蓝色的布衫换成了今天咖啡色的T恤,看上去比昨天还要清爽。
“今早上没看到你跑步,以为你不在家了呢!昨天讲好的,我就来按你家的门铃试试,人,不能失信哦。”磨刀人如此一说,我反觉着不好意思,忙打哈哈:“都是那世界杯作的怪,夜里起来看外国人踢皮球,差点荒了自己的地。”“那皮球没有我们中国人踢,我不看,看了憋气得慌!”磨刀人的话语令我羞愧,说实话,话出夜看世界杯时,我的语气里不无一己的炫耀成分,看来他也是懂得足球的。好在磨刀人就此打住了足球的话题,从自行车上卸下装有磨刀架子的条凳放好,接着又解开支架旁的帆布包,从里面取出砂轮、磨刀石、戗子等工具,又取下挂在自行车支架另一侧的小水桶放在板凳腿下,便骑在板凳上磨起刀来。几个回合下来,那把锈迹满上的菜刀已寒光熠熠。
“你这把小菜刀钢火很好,是定打的吧?”磨刀人边用大拇指舔着刀刃,边赞赏着这把刀。
“是的,十几年了,是炎刘铁匠铺一位姓刘的师傅送我的,用习惯了,其他菜刀用起来都不随手。”磨刀人的评价,唤起了我对这把菜刀的记忆。
“我磨了一辈子刀,无论什么刀弹(dan拿、操的意思)到手就知道它好不好,好与坏的讲场就在于钢火,而钢火就是钢真正的熔进了铁里,就像磨豆腐只有点了膏才能做成豆腐,也像我这个戗刀磨剪子的人,光有手艺不行,还要讲信义,我干的活要值你给的钱……”磨刀人的话语朴实得犹如那双布满寿斑与裂纹的手,但其由刀而推及做人做事所蕴含的哲理则不可谓不深刻。至此,当真该对他刮目相看了。有备而来的我提出要给他拍照,磨刀人以幽默的方式爽快答应:“你莫说,这寿县城现在还就找不到第二个‘戗刀磨剪子’的呢!你抓紧拍几张吧,不然,我上了‘北山’,你就拍不到了。”我说,“可不是,所以啊,您老不仅是寿县城的宝贝,而且是整个民间的宝贝呢!”我咽回快要脱口的“文化”、“非遗”之类的词语,唯恐磨刀人说我与他这个‘泥裤腿子’‘暧文’”。我们的周围已聚集了不少人,修自行车的戴师傅在一旁高声向磨刀人:“老王今个真羊熊的,部长亲自给你照相,马上就要上电视上报纸了。”
“哎,别别别,我让他照相可不是为了上报纸上电视啊,我也不知道他是个领导,我只知道他让我磨刀……”见老王不好意思起来,我忙打圆场:“不报道,不报道,什么领导不领导的,街坊邻居,给你留个影,赶明儿个洗几张送给你,也不枉您老为我磨刀一场。”
“呵呵,这倒可以,这倒可以,可不能登报啊,土都涌颈脖了,千万别出那洋相……”显然,磨刀人是真的不愿意被宣传的。
“听口音,老人家是外乡人吧?”我有意把话题转移。
“呵呵,我是六安人,来寿县城四五十年了,小孩们都是寿县口音,唯独我这蛮子腔改不掉。”
“乡音无改吆……”
“就是的,不改了,不改了,我已经是寿县人了,儿孙们更是寿县人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没有发大财,但日子都能过,这年头,只要你勤快,就有饭吃。”
“儿孙们对您这老爷子还孝顺吧?”
“孝顺,孝顺。只有福享,没有罪受。看我这大年纪还扛板凳满街转是吧?这可是我日子中缺少不了的,七八十岁了,每天得活动活动筋骨,寿县城的大街小巷串串走走,哪儿凉快往哪去,有活就干,没活聊天,羊熊有意思,不在乎挣钱,比在家蹲着等死胜多了……”
说话间,他手中的剪刀已磨好,他说,这是正宗的王麻子剪刀,好使,但因时间用久了,已不太“斗尖”,帮你敲敲就造了。说着,起身从帆布袋里摸出一类似轴承的物件摆在板凳头上,左手将剪刀平放其上,右手拿起小铁锤,两只胳膊手伸缩敲打之间便完成了剪刀的修理,又见他从裤兜了掏出一团卫生纸,展平后用剪尖试剪,卡擦卡擦几下,递到我眼前——剪刀真的非常的“斗尖”了。
“老人家的手艺真不赖!”我在由衷夸赞的同时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唉——可惜哦,这绝活到我这幸许就‘也熊’喽……”磨刀老人长叹一声发出感慨。
很显然,他所说的“也熊”是指“戗刀磨剪子”的手艺后继无人,难以传承,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幸好此时邻居王大姐握着几把菜刀来到近前,是她让磨刀人延续着今晨的活计,而我,丢下5元人民币在磨刀人的板凳上,道声“谢谢”后悄然离开。
短短巷路此时似乎生出宁静般心的跳动,我仿佛听到久违了的“磨剪子来戗菜刀”的吆喝声,磨刀人的传统手艺与现代生活交汇成今晨的完美,而往后呢?是否还会有传承的人?是否还会听到那如歌的街巷遗韵?是否还会有人去进行文化的思考及透彻的领悟?我所能做的,就是定格下将要成为历史的这个瞬间,或许它的感召性与见证性胜于欣赏性,但是,至少在这个古城的早晨,我记录下这位磨刀老人既健朗开明又不无遗憾的生存态度。他在思考着这门手艺的即将“也熊”,而我呢,是在享受着他的这种思考,还是在体味着磨刀人和自己生命的故事? 乃至他戗子戗下的那些寻常百姓的生活琐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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