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存在”的三个维度(之一)
(2022-06-24 16:56:22)
标签:
存在亲在间在无名“看”的优先地位 |
理解“存在”的三个维度(之一)
一.无名:有名之始
当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必须记住:这个世界根本上是不可理解的。
让我们从终极开始。
何谓终极?终极乃不可言说之物。终极永远在语言之外,不可思议,勉强可以称之为“无名”。它是超越于一切名称之外的,包括“无名”之名。它也超越于我们任何的知之外,我们的“知”之小岛就置身于这广袤无际的无知海洋里。故这无名之域亦可谓之为无知之域。对于这个无知之域,我们根本没有理解的能力。
它既非存在也不是非存在,既非有限亦非无限,既非生成也非预成,既无短暂与永恒之属性,亦无偶然与必然,既非实在亦非虚无,非一非多,非善非恶,非美非丑,非共相非殊相,非整体非部分,非因亦非果,既不运动也不静止,既无空间也无时间,非量非质……也不是这两者的统一。所有这些都只是意识对它的判断。
我们可以努力尝试一下把语言消除掉,剩下的将会是什么?那时我们面对的就是终极!人们平常惯于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是当我们沿着词语的隧道一直上溯,会达到一个境域——无名之域。在那里,词语的叶子从世界之树上纷纷飘落,剩下的只是不可描述之物:它赤裸地在那里,什么也不“是”。那是宇宙吗?那是狗吗?那是树吗?不是,“宇宙”、“狗”、“树”都只是我们的命名。而且面对同样的对象,在其他语言里还有无数的叫法,比如这三个概念在英语里分别是universe、dog、tree,意大利语则是universo、cane、arbero。据说目前世界上有五千多种语言,那就至少还有五千种不同叫法。
这五千种叫法有什么意义呢?是否说出了那个终极的存在呢?没有!“狗”与狗无关,只与人有关,而且只与操汉语的人有关。狗本来是狗、dog、cane吗?不是,它们本来就不“是”,狗仅是存在的一种,在那里而已。狗、dog、cane这些词汇并没有揭示它们是什么,它们不过是一个名称,便于人们指称罢了。一切名词都没有揭示所指对象的本质,而仅仅是一个标志存在的符号。那个存在者究竟是什么,我们永远不知道。
连我也不是“我”,我原本无名。我是谁?我本不是谁;谁是我?谁也不是我。“我”“严春友”仅仅是个符号、指称,那个被指称之物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无缘无故地出现,又无缘无故地消失,如此而已。万物亦然,皆是宇宙之海里的朵朵浪花,仅为昙花之一现。
一切存在都是我们的命名,而非存在自身。万物本无名称,而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存在。不!连“存在”也是一种命名,它们不是“存在”。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既不“是”,也不是“不是”, 既不“既是……又是……”,也不“既不是……又不是……”,勉强地可以称之为“无名”,不!“无名”已经是有名了,它存在于有名与无名之外。
由于恒久地沉浸于语言之中,我们便习以为常地认为我们把握了世界,把握了事物的本质,从而心安理得,觉得这个世界是明晰而清澈的。但一旦追问起来,这种清晰性就会消失:那真的是“分子”、“原子”、“质子”、“中子”、“星辰”、“花朵”、“石头”吗?这时就越出了语言的边界,指向了无名的终极。要突破语言的限制达到那个无名之境是艰难的,我们把语言与存在融为一体已经太久,忘记了那里有一个任何语言都不能撼动的王国。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到达无名王国之时,有一种无比惊慌的感觉,比来到了万古无人的荒原还要恐慌,因为在那里毕竟还有“荒原”,而在这里却一个字也没有;在荒原上你尚可以继续前行,在这里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不得已谓之“终极”。面对终极,令人窒息。
这“终极”,我们不知其所来,亦不知其所终,更不知其意义。对它的任何追问都显得苍白。唯一能够说的只能是:它是神秘的存在。
这个无名、非语的世界是知之边界和极限,也是知之始。从这里后退便是有名的世界。万物因语言而得其名,万物又因逻辑而相互关联,逻辑是世界的骨架,而这一切都来意识。意识就好像石碑底下那只巨大的乌龟,驮着整个世界。一旦这个石龟——意识消失,整个世界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世界”是意识建构起来的,是人的心理的产物。意识是人之存在的内核,没有意识就没有人、没有自我,进而没有世界。除意识外,人还有其他感知世界的方式和渠道,但若没有意识,种种的感知就不可能形成一个完整而合乎逻辑的系统,是意识赋予世界以秩序。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心是万物之源。
甚至连我自己也是意识建构起来的。我出生之时没有意识,因而也就没有“我”,只有当我产生了意识之时我才真正诞生了。这个意义上的我是倒因为果地建立的:有了意识以后,我才上溯自己存在的历程,建构起自身。这个建构过程在时间上逆向地进行,实质上是一个逻辑的自我,而非存在论意义上的自我。
意识因其有限性而有边界。它的边界也就是世界的边界,同时也是自我的边界。心是无名世界中的光源,它在无边的黑暗中散发着光芒,照亮了一片区域,这个区域就是“世界”。这个世界因而并非一般性的世界,而是独特的、属于每一个人而且是此时此地的人的世界。意识是自我世界的太阳,放射出感、知的光芒,这光向四周扩展着,光焰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在无限而无名的世界里。
说世界是意识建构起来的,并不是说那个无名的终极“世界”是由意识创造的,那个世界谁也不能创造;而是说我们的知的世界,是由意识所建构。在这个世界里,“我”——此在是万物的本源,一切皆为人的建构,皆为语言。存在因而具有属人的性质,是对人而在。在此凡是语言能说的才可以称之为存在,否则便是无或无名。从这个角度才可以说,语言就是存在。
就此而言,似乎可以用德里达的“文本之外无物存在”和伽达默尔的“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来表达,我们所说的种种都不过是一个对人而在的文本,宇宙、世界只是我们“撰写”的一个文本。即使那个无名之域也可以看作文本的一个构成部分,由我们的有名之域来规定。
不过德里达的这种说法有消除无名之域的危险。我们不能突破语言以及用语言建构起来的文本,不等于语言和文本之外没有存在——如果可以把那个无名之域叫做存在的话。语言、文本和知并不能消除世界的神秘性,而仅仅是使它被遮蔽或延迟而已。德里达的这个说法只适用于有名之域——意识所建构起来的世界。
既然一切都是意识的建构,我们就只是生活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然而我们的逻辑并非存在自身的逻辑,存在总会超出逻辑,终极之域在任何逻辑之外。那个终极之域也许是有逻辑的,只是我们没有知道它的能力。我们探讨的所有问题,都在这个有名世界之域内,只发生在意识照亮的区域;而那个无名之域,则是我们一切知的围墙,在这墙的后面汹涌着的是无边无际的神秘海洋。
我们所有的“言”、“说”都是这个无限海洋中的浪花所溅起的水之尘埃,我们狂傲的真理呐喊瞬间就会被淹没在大海永恒的涛声里。面对这个无限神秘的无名之域,你还能够说你说出的是真理,而不是意见吗?
伽达默尔说“在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里的分析却表明了相反的判断:在词语的破碎处,存在自身才会显现。
精神世界的道路交错而纵横,但无论从哪里出发,也无论你走多远,最终都会走到这个无名无知之域。面对无名之域,除了惊异,就只有沉默了。
让我们记住:我们所说的一切话语,包括这里所说的,在这无名之域面前,都毫无意义。对于这个不可说之域还能够说什么呢?只能说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