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是没有意识的思想体系

       ——黑格尔《自然哲学》  【西方哲学名著品读系列】

                  （在自然界）僵硬冰冷的石头会呼喊起来，使自己超升为精神。

                                                                   ——黑格尔

怎样理解我们所面对的自然？黑格尔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回答。

自然是绝对理念的外化，即物质化或客观化。绝对理念是世界的本质，但这本质自身还是内在的，它要成为现实，就必须表现出来，即成为外在的、实在的存在。而且它也有能力实现自身。这个内在本质的世界表现于外就是整个的自然界。

因此，外在性是自然界的主要特点。在自然界中，各个事物是独立的个别存在，一个存在于另一个之外，并列地展示在空间之中；同时一个事物的性质是由自身之外的事物规定的，比如行星的运行状态要受其之外的恒星的规定。由于这一特点，自然界中占支配地位的是必然性和偶然性，在这里没有自由。

可以说自然是对理念的否定。理念本来是内在的，而自然中的事物却是外在的；理念是无形的，在自然界却变成了有形的存在；理念本是自由的，在自然中却失去了自由。

不过，自然界不是静止的，而是发展的，它经历了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由无生命到有生命的过程。自然界的发展表现为它具有不同的阶段，是由各个阶段构成的一个体系。黑格尔把自然界分为三个大的阶段：力学、物理学和有机物理学。这些不同的阶段是相互包含的，高级的阶段潜在于低级的阶段之中；当高级的阶段发展出来以后，那些低级的阶段并没有消失，而是依然构成了高级阶段的环节。比如高级的动物就包含着低级动物的那些环节于自身之内。

自然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机整体。虽然自然界中的事物，尤其是那些低级的事物，看起来是相互外在的，但却有着内在的联系，每种事物都是自然整体的一个构成环节，是这个整体的一个构成部分，具有其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是自然向更高阶段发展的必经阶段和环节，因而都是不可缺少的；或者说，所有这些个别的事物构成了自然整体。

运动是自然界的灵魂。没有运动就不可能有发展，也不可能有新事物的出现，更不可能产生出自然之树上最美丽的果实——生命有机体。在自然界中，物质与运动是不可分割的，没有物质的运动和没有运动的物质都是不可想象的。这两者之中，运动处于主导地位，而物质倒是被动的，物质的意义就在于表达运动的一个又一个的存在形式，由此使自然界呈现出和谐的秩序。

自然界的最终目的是精神，或者说精神是自然界的真理。自然界为什么要发展和运动呢？最终就是要演化出人类精神，也就是要使内在的理念实现出来。自然界之所以是一个没有意识的思想体系，就是由于它是绝对理念的外在表达，是由于理念是一个有机的体系和整体；只不过在自然阶段还没有达到意识，只有到自然阶段的最终产物——人类精神那里，这个体系才成为有意识的。所以绝对理念在自然界展现其自身的目的就是要达到精神，从而成为自觉的，在人类精神那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自己就是自然界的本质。

当然，为了达到这个最终目的，需要经历一个曲折复杂的发展过程。一开始，自然界处于力学阶段，物质系统的各种规定和环节是相互外在的，事物表现为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外在关系，缺少内在的统一性，还没有组织为有机整体，具体说，主要是自由的天体。到了物理学阶段以后，在化学过程中出现了内在的和物理的运动，使内在的理念把物体的各种元素组织在一起，构成了有机整体，但它们的中心都在自身之外。只有过渡到有机物理学阶段以后，才出现了具有自我组织性和繁殖性的有机生命，成为自己规定自己的存在，从而产生了人类精神——这是理念在自然界达到的最高阶段，在这个阶段上自然的理念实现了自身，达到了自由。

自然界的事物呈现为一个由低到高越来越完善的阶梯。每个领域都有其特殊规定或特殊性质，所有这些特殊领域或特殊性质共同构成了一个自然体系。它们的完善程度是以它们反映宇宙的程度来衡量的，每个阶段和形式都在其特定范围内反映着整个宇宙，但其反映的程度各不相同，越是高级的阶段其反映的程度就越高，同时也越完善，直到人类精神为止。

可见，自然与精神本来是同一的，精神本来内在于自然之中。于是，在自然哲学中，自然与精神的对立被扬弃了，精神认识到自己就是自然的内在本质，自然界的种种存在及其整个发展过程都不过是内在精神的表现，精神与外在的物质形式之间也就达到了统一，精神因此也就从自然界解放了出来，因为它摆脱了自身的直观的特殊存在方式，上升为普遍的东西——概念。在精神中，时间和空间上的一切都成为它自己的东西，于是这个思维着的精神就成为一个主体，也就是有理性的人。

这就表明，自然界是向精神的过渡，从自然界发展出精神，是自然的目标。当这一目标实现之时，自然也就毁灭了自身——在精神中，自然的直接性和外在性被打破了，成为概念性的存在：在精神中，自然成为对象性的存在，成为意识的对象，在意识的熔炉中，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被熔化为概念性的存在。自然界在精神中完成了对自身的否定，同时也实现并回复了自身——内在的理念得以展现。

在黑格尔的《自然哲学》这本书中，尽管也有一些臆想，比如认为电流是物质发怒造成的之类，但总体上说，渗透着对于自然的深刻洞见。在西方的自然观念史上，这是第一次把自然看作是运动发展的有机整体，对于这些观念，今天的读者很容易理解，这里难于理解的恐怕是“自然的本质是精神”这个命题，因为，在我们的观念里，自然是物质的，而物质与精神是相对立的，至少不能把精神归结为物质。所以需要对这个问题加以特别说明。

我们不能不说，这种流行的看法是错误的。既然精神是从物质世界中发展出来的，那就意味着在物质中已经隐含着精神，否则是不可能从中演化出精神的。这就如同种上一粒种子可以长出某种植物，而种上石头却不能长出一样，因为从一定层次上说，石头里没有包含能够显现出植物的信息。这说明，精神一定是物质的精神。这是我们今天的理解。

黑格尔的命题则有特殊的含义：其一，他所说的潜在于自然中的理念或精神，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真理”，自然界的种种物质现象都是“为了”表达某种内在的真理。其二，这种精神或理念也可以叫做智慧，自然所要表达的那些真理或内容，我们可以看作是自然的智慧，这一智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西方人因此把它称之为上帝。这里引用一段爱因斯坦的话，或许有助于理解：“每一个认真参与科学事业的人都会逐渐坚信，在宇宙的规律之中显现着一个精神——这个精神远高于人的精神，在它的面前，我们力量单薄的人类必须感到谦卑。”这个精神当然不是宗教上所说的上帝，我们不妨把它叫做大自然的智慧。之所以把它叫做精神，是因为大自然如此的精巧绝伦，安排得这般有序，仿佛有一个高超的智慧在起作用，在那些看似无意识、无目的的活动中，却渗透着意识，好像一切都是有目的地造成的。物质是有智慧的，人类本身就是物质智慧的结晶。人类的智慧虽然也是物质智慧的产物，却永远不能完全把握物质的智慧，物质的智慧是无限的海洋，而我们的智慧仅仅是这广袤海洋中的水滴。

【原载严春友《西方哲学名著导读》，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