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著《〈百家讲坛〉这张“魔鬼的床”》序
易中天
六 观众想在《百家讲坛》那里看到什么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还得回到本文的开头:谁是《百家讲坛》最受欢迎的主讲人?或者说,一个主讲人受到观众欢迎,原因是什么?答案是早就有了的,那就是“有学问,有见解,有个性,会讲课”。其中,“有学问,有见解,会讲课”好理解。因为《百家讲坛》的任务,是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文化。它的主讲人,当然必须“有学问,有见解,会讲课”。但有此三条,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有个性”呢?
答案也很简单:观众喜欢。
这就奇怪了!《百家讲坛》的任务,不就是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文化吗?观众从这个节目当中,获得了知识、思想、文化,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要要求主讲人有个性呢?换句话说,他们为什么不满足于节目内容,还要喜欢主讲人、要求主讲人可爱呢?
看来,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这个栏目。实际上,仅仅把《百家讲坛》定位为一档“有一定学术含量的教育文化类电视节目”是不够的。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主讲人制”。什么是“主讲人制”?我认为略似于电影中的“明星制”,即都是靠某个人或某几个人来吸引观众,创造品牌,形成凝聚力。这个制度的形成,在《百家讲坛》也有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其直接起因,则是阎崇年先生的《清十二帝疑案》。我们知道,此前的《百家讲坛》,一个主讲人往往只讲一集,结果是栏目面临末位淘汰。但阎先生的系列节目一出,情况便大为改观。《百家讲坛》起死回生,阎老先生备受追捧,观众媒体纷纷关注。尝到了甜头的栏目组决定再接再厉,彻底改变制作方式。从此,不但一个主讲人可以讲多次、讲多集,有的还一讲就是一年,形成类似于电视连续剧的大型系列节目。《百家讲坛》脱胎换骨。
与此同时,一个始料未及的现象出现了,那就是某些主讲人开始受到“明星般”的待遇。曾经不断有媒体问我:你们这些《百家讲坛》最红的主讲人,究竟是“学术明星”还是“电视明星”?我一直没有回答,也不肯回答,因为怎么回答都不对。叫“学术明星”是不对的。学术不需要明星。学术界顶尖级的人物也不叫“明星”,叫“大师”,叫“泰斗”。可惜我们多半不是,至少我不是。叫“电视明星”也不通。我们并非电视从业人员,也没有上岗证。我甚至连“北京市外来务工人员暂住证”都没有。因此,如果“明星”这头衔实在甩不掉,姑且叫“学术传播明星”吧,多少靠谱。
废除了一人一讲的做法,也有了“学术传播明星”,“主讲人制”就逐步形成了。这有关系吗?有。以前,一人一讲的时候,观众的选择标准是“讲什么”。有了“主讲人制”,他的选择标准就有可能变成了“谁来讲”。这个时候,主讲人的个性就变得重要起来。如果你是没有个性的,或者不鲜明,不可爱,那么,观众就很可能因为不喜欢你这个人,而不看你的节目。其结果,是一段时间收视率的连续下滑。这是第一点:观众的收视习惯变了。
第二,观众的收视需求也变了。一人一讲的时候,因为反正只有“一面之交”,观众对主讲人是不会产生兴趣的。现在,一个人在讲坛上一讲好几天,观众就不免产生崇敬感,也不免产生好奇心,想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做学问的。再加上《百家讲坛》所讲,多为文学和历史,与社会生活关系密切。于是观众又想知道,这些主讲人自己是怎么生活怎么做人的,是不是和书上讲的一样。也就是说,由于实行了“主讲人制”,观众希望在《百家讲坛》那里看到的,已不仅仅是知识、思想、文化,还有人格,尤其是主讲人如何做人。难怪各路媒体要对我们“穷追猛打,深挖细找”了。观众有这个需求么!
媒体的做法可以理解,但不宜提倡。《百家讲坛》的主讲人毕竟不是“娱乐明星”,打探他们的逸闻趣事、婚恋家庭干什么?没品位嘛!观众想知道什么,看节目就行了。实际上,文如其人。看一个人怎么做讲座,有时也能看出他怎么做人。观众在某个领域的学问或许没有主讲人多,但不等于他们不会看人,不等于他们没有感觉,不等于他们没有鉴赏力和鉴别力。他们的眼睛其实是雪亮的。比方说,卖弄学问的人,他们就不会喜欢。言之无物的讲座,他们也不会喜欢。卖弄学问为什么讨人嫌?因为他不是为了传播,而是为了炫耀。言之无物为什么没观众?因为他以其昏昏,难以使人昭昭。两者都是不把观众放在心上,放在眼里。这其实与学问多少无关,说到底还是做人问题。
卖弄学问讨人嫌,言之无物没观众,“就怕别人说自己有学问”怎么样呢?会受到最大的欢迎和尊重,因为他“豁出去”了。你想啊,学问对于学者意味着什么?命根子。现在,为了更好地传播学术,为了更好地满足观众的需求,他连这个“命根子”都不要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襟和情怀?实际上,一个学者,一个以学问为“安身立命之本”的人,只有把学问忘到“就怕别人说有”的程度,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与观众同一,与传媒同一,与学术传播的事业同一。与此同时,他的另一面,即作为活生生的个体的人的一面,则会空前地、充分地、毫无羁绊地展示出来。要知道,学问这东西,也有两面性。它能使人丰富,也能使人异化。僵硬的学术体制和研究模式,就更是害人不浅。它制造的是“死学问”,消磨的是“活灵魂”。许多学者的个性,其实就是被它们弄没的。那才叫“破坏性修理”呐!因此只有彻底忘记,忘掉那个“假我”,才能重新找到“真我”。找到“真我”,才能回归“本真”。这就叫“忘我,则与道同一”。
但如此一来,讲座的学术含量是不是就会没有了?不会。因为一个真正的学者,他的学问和他的生命是融为一体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知识和思想,怎么也丢不掉。丢掉的一定不属于他自己,那又弃之何惜?因此,当他以一种“就怕别人说自己有学问”的心态走上讲坛,率性而作时,他讲出来的将是真学问、真思想,大家看到的也将是真学者,以及他的真性情。这才是观众最想看到的,也才是我们最应该展现的。
说到这里,与马瑞芳教授这本书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了。其实关系也是有的。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的观众,对《百家讲坛》的主讲人本身,是有兴趣的。这种兴趣,媒体往往满足不了,或者失真。马老师这本书,却能解决这个问题。马瑞芳是一位“作家型学者”,与《百家讲坛》这个栏目又有长期的合作,可谓既是局中人,又是局外人。要写这个题目,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她笔下的人物,也一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展现着自己的真面目和真性情,读完让人捧腹大笑又回味无穷。不过这些捧场的话,我也不宜多说。好看不好看,读者说了算。就此打住!
(全序完)2007年6月16日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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