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吃早饭时，猫坐在冰箱上，歪着头看人们吃饭，一声不吭。孩子们背上书包出门，猫立即从冰箱上跳下，边在外子腿上蹭，边“喵喵”叫，俨然声明：“轮到本猫开饭了！”外子赞猫“食有序”，精心喂之。吃过早饭，猫便卧在床上有太阳的地方，用“猫姐姐”哂之为“母鸡下蛋”的姿势呼呼大睡，到十一时半，猫准时在门厅，等学生们放学。摆午饭时，我常需东喊一声、西喊一声，女儿在看卡通片，儿子在听音乐，只有猫知道午、晚饭可以随家人讨得一些鱼肉，早早占了一把椅子，犬蹲而等。我数落说：“你们没一个听话的！猫猫是最听话的孩子！”

猫白天自顾自睡大觉，夜晚却必须等全家人归来才肯去睡。有个阶段，“哥哥”为升大学临阵磨枪，经常十一时才归家。猫就很耐心地等在门厅，歪着头听楼梯上的脚步声。有一次，“姐姐”因肺炎住院，猫在门厅蹲到深夜一点，以不可抑制的悲哀大嗥欲嗄。

猫显然认为它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有时，全家聚在书房听音乐，猫也摇摇摆摆走来，到屋中央，倒地打一个滚儿。看看没什么反映，猫就一边“咪呜”，一边用圆圆的大眼睛逐一看家中的人，似乎提醒：“怎么冷落本猫?”有人说一句：“这么好的猫?”猫高兴了，连忙再打一个滚儿，用前爪把尾巴圈在头上。

大猫猫虽然不及苏联那只会说俄语“我要散步”的猫，却懂很多汉语。倘若说：“这么好的猫！”它会和善地舔人，说“打死!”它立即扑上来又撕又咬，如果被咬者声明“谁敢惹猫呢？”猫便高傲地走开，以示宽宏大量。猫最好奇，家人从外边归来，它总要跳上沙发或桌子，认真看看包里带回什么东西，可是孩子们的书包一天两次带回家，猫从来不屑一顾。猫还获得一个经验：如果它一屁股蹲在正写的稿纸上，往往可以获得一点好吃的——例如鲜嫩的玉米。于是猫常照此办理。有一天，我正急如火烧地赶一篇稿子，转身工夫，猫又一屁股蹲在稿纸上了。“下去！”我不假思索地把猫拨拉下桌。过一会儿我去厨房续茶水，忽听“嗤！嗤！”慌忙奔回卧室，只见猫正犬蹲桌上，认真地用前爪撕刚刚写好的几页稿纸。它得意地瞟我一眼，一溜烟钻进床底！我只好重写，也煞是作怪，居然比原先写得好了点。看来我的文章都应当让猫撕掉重新写。猫因为绝无仅有的一次撕稿子，有意为之的撕稿子，被孩子们命名为：破坏工作的“猫反动派”。

猫绝对深谙伺机报复之术，撕稿纸仅是一例。有一次，“猫哥哥”与猫进行“拳击比赛”后上学去了，门锁一响，刚刚屈居“亚军”的猫便马上跳上书柜，对准“猫哥哥”最心爱的录音机大喇叭，撒了一泡尿。

对于猫的劣迹，外子主张，有错必打，打必打头，“没规矩不行！”我却说“不能把猫打傻！”主张猫性自由发展。猫很快察觉男女主人的分歧，便娴熟地看人下莱碟。对外子永远媚态十足，对我却傲慢不逊。同样说“打死”，对我，猫立咬不贷：对外子，却连忙钻床底避之。当我在厨房切肉时，猫后爪蹲在水池下层，前爪扶着案板，一有机会，就从刀下抢出一片羊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如果此时外子脚步声向厨房传来，一秒钟前还在肆无忌惮明抢明夺的猫立即收回前爪，犬蹲于水池下，老老实实地歪着头等恩赐。外子见猫循规蹈矩，恭顺之态可掬，赞曰：“咪咪多有规矩!”岂不知他一出厨房，猫立即饿虎扑食……

猫不仅游刃男女主人间左右逢源，还能在瞬息间对客人判清“敌我”。对温和的“猫姐姐”们，猫迎候而摆尾，女孩们遂以为猫捉蜻蜓为乐，还铺好一只竹筐，悬于门框，让猫趴在里边摇来摇去，谓之“猫婴儿”，猫闭目享受之。对那些总想捉弄猫的男孩，猫从不假以好颜面，或“嘶嘶”地恫吓，或“迁都以避锋芒”。男孩们愤愤不平地说猫“喜丫头片子”，且“崇洋媚外”。英 国博士白亚仁和美国博士蔡九迪都曾受到猫有派头的欢迎。九迪见猫对她摆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戏曰：咪咪有泱泱大猫之风。

母子三人有了“爱的焦点”，猫却成为家务争吵的导火索。有—天，一向不大清楚的电视突然清晰异常。外子大为诧异。两个孩子掩口胡卢而笑。我得意地说：“今天换了天线。”原来，猫正犬蹲电视机上，与“哥哥”、“姐姐”大眼瞪小眼。外子大怒，一巴掌打过去，“猫天线”没了，母子三人全气跑了。

一家之主开始动心思要把猫请出去，一次次地说：“家里空气不新鲜，有股猫臊味！”“人还顾不过来，又添个‘猫爷爷’！”“猫半夜大叫，吓得心惊肉跳!”“猫竟然尿了李泽厚的思想史！”不一而足，后来干脆上纲上线：“在你心目中，我还不及那只猫呢！”

每当此时，我这个嘴不饶人者便乖巧地装聋作哑以息事宁人。一来免得事态扩大，对猫采取行动。二来，我想也算难为他，又得千方百计呵护妻儿，又得身不由己地爱人及猫，发几句牢骚，竟随他去吧。母子三人遂悄悄为家长命名：“仇猫者”。

做医生的小姨火上浇油说：猫身上有多少细菌，猫能诱发什么什么病……还有：“姐姐溺爱那只猫，浪费多少时间?”

仇猫者大喜道：“对!她玩物丧志！”

我振振有词地反驳：爱猫未必碍学问。钱钟书特备竹杆一支，不管天多冷，一听猫叫，就起来帮自家的猫同梁思成家的猫打架。梁实秋养了三只食性不同的猫，每只猫每天喂五次饭。《文汇》封面冰心抱了只多漂亮的猫？还有夏衍那只猫……

仇猫者讥讽曰：“舍本逐末。你怎么不去学这些大作家怎么治学，专学他们爱猫？”

“我留着他们的治学给你学，”我反唇相讥，“我学得来的，就只有爱猫啦!”

一位老上级来借猫了，说他家的母猫叫得一塌糊涂。“只借三天，保证喂好。”

仇猫者立时有了如意算盘：何不让大猫猫入赘他家?老两口皆离休干部，按标准住了两套带暖气的房子，孩子在外地，那只猫住两室一厅，比一些大学讲师住得还宽敞!一听此说，我断然拒绝借猫。老上级连连许愿按时还，用小汽车把猫带走了。

接连两天，没情绪，不想吃饭，也拒绝做饭。儿子挖苦说：“咦！我到青州上学，妈妈也没这么舍不得！”好小子，倒说起我来了，你从青州往家写什么信?“亲爱的猫、奶奶、爸爸、妈妈、妹妹”，养你十几年，妈妈混得还不及那只猫咧!

仇猫者终于忍受不了家中的恋猫情结，气呼呼地去讨猫。老上级也正巧要往回送，大惑不解地说：“一只怪猫！两天不吃不喝，鱼肉一概不嗅，见了母猫就龇牙!”

人们常用“兽性”来形容某些人的行为，其实，没廉耻的人不如讲情义的猫。人们常说“猫是奸臣”，“猫只要有好吃的，谁喂随谁”，也不对。猫恋家，留恋自己没有暖气的家。“姐姐”给灰头土脸的猫洗了澡，猫立即吃个肚儿圆，慵懒地大睡。因为此次历险，猫被戏称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猫最乐意对“姐姐”亦步亦趋，甚至于，“姐姐”脚步声才到三楼，六楼上的猫已经迎到门厅。“姐姐”写作业，猫趴在一旁观瞧，不时用尾巴扫作业本。“姐姐”睡觉，猫冬天趴在被边，夏天钻进蚊帐，那蚊子都飞不进的蚊帐，不管掖多严，猫总能从缝隙中钻进去，卧在“姐姐”脚边。“哥哥”嫉妒了，特地把猫捉了去，猫“嘶嘶”地吼叫着，突围而走。

女儿常说：“咪咪还立过功呢！”有次，我刚烧上一壶水，两个研究生就来了。十几分钟后，猫在厨房大叫。原来水沸了，蒸汽满屋，如果不是猫，简直要出事故了。研究生们夸猫忠诚、聪明、有自尊心，还开玩笑称猫为“中国小说史的旁听生同学”。

电视上，大西洋底来的麦克正同舒拔博士斗法。脑袋硕大，胡须满面．卷发蓬松的舒拔有数不尽的坏招，却又天真稚气，像猪八戒、唐老鸭，惹人喜欢处正因其“坏”。我叹道；“舒拔像我们家的一位。”

“大猫猫!”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猫正趴在门框上打量舒拔博士呢！于是，猫又收获了一个绰号：“舒拔”。

“舒拔”渐渐有了个习惯，也要看新闻联播，而且一定趴在仇猫者腿上，任何人捉了去，它一定再次跳回，忠心耿耿。

“咦，甚时候‘梁鸿接了孟光案’?”我嫉妒至极。

仇猫者边以手抚摩猫背，边得意非凡道：“猫比你们知好歹!猫知道谁最疼它，谁喂它次数最多。猫也比你们懂得看眼色。”

母子三人大笑。我说：“我们干什么瞧你眼色?不瞧，也轰不出去呀！”

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猫如何化仇为爱，搞好了同仇猫者的关系?对于三个爱猫者，始终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