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高千尺也离不开浇水:一个南方人眼中的北方干旱

标签:
北方干旱河南河北北京未名湖卢沟桥永定河杂谈 |
分类: 最后的家园&人生南北 |
卢沟桥石狮如今守望的是永定河里的漫漫黄沙
卢沟桥石狮如今守望的是永定河的干涸河床
2008年7月,南水北调京石段最后2万方冲管道弃水流入卢沟晓月湖,至此,干了20年的卢沟晓月湖,终于有了水波映月的条件(本张图片及消息来自京华时报)
在这个时代,农村如果不是有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或者逢年过节开会迎合需要,是入不了媒体法眼,因而也不见于市民视野的。这一回北方大旱获得如此连篇累牍的报道,可见实在旱得不轻。生长生活在江南的我从未见识过北方的大旱灾,但近几年来在河南、河北、北京的几次旅行,就已经让我觉得华北的缺水问题的确是触目惊心了。
2001年5月底,正在武汉读研的我已经完成了毕业论文的答辩,工作也有了着落,就等着一个来月后发毕业证了,在北京的一位朋友便帮我联系了白纸坊东街附近的一家单位实习。这是我第一次前往武汉以北的地方。那天从汉口火车站动身时是下午6点左右,到河南境内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列车穿行在空旷的原野上,可以看到远远近近各处野地上熊熊燃烧的火堆和灰白色滚滚浓烟,那应当是农民在焚烧麦秸杆。(这么多年过来了,秸杆的主要处理方法,好象还是一把火烧掉。我如今所在的南京去年底就曾遭遇浓烟的围攻,四处的街道上都可以闻到烟火味。)一小时,两小时……窗外几乎总是同样的“风景”,再好奇的我也觉得很单调,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我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有五六点钟,天已经大亮了,列车过了石家庄。从醒来时起到8点钟左右到北京西站,我几乎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这北方的原野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整个途中我只看到了仅仅一个水洼,而且那水洼似乎太小了,应当还称不上是一口池塘。列车沿途还跨越一段宽阔的河床,但触目所及的河床上,全是一个个粗大的砾石,没看到一滴水。
在北京的日子里,我去了好些地方转悠:陶然亭、玉渊潭、中山公园。到这些地方自然免不了要看看那些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让我奇怪的是,这些地方的确都是有不少水面的,但除了一些临湖的地方外,几乎每一棵树下面都有一个碗口粗的洞。而且无论哪一个明朗的天气去,都可以看到这些洞口周围都有小小的一圈水渍,圈子以外的土壤都是焦干焦干的。我那时已经看过马军写的《中国水危机》一书,其中就提到华北地区尤其是北京的因为严重缺水而过量开采地下水,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地下漏斗层,于是我也就明白即使是那些有一二十米高的大树,其根部也已经吸不到地下水源,不浇水就得枯死。6月份北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但我住的那地方每天水龙头里的水都是清凉的,我想也可能是抽的地下水。
(据马军发表在《二十一世纪》网络版二○○五年九月号的《中国水危机:对策与出路》一文披露:上世纪70年代北京发生供水危机,靠到处打井才勉强度过。过量开采地下水的结果,导致北京五十年来地下水位下降五十米,很多地区已经打到了基岩上。)
其间也去看了一下北京大学的未名湖。看第一眼,觉得它太小了。看第二眼,觉得它水面太低了。
圆明园里的许多地方都是很荒芜的,一些低洼的地方还有荷塘,但水面也是浅浅的。在四处的小荒丘上,除了一些栽了小树的地方因为要浇水而在周围长出几颗草之外,旁边的土壤也都是枯干枯干,几乎寸草不生。这在江南是不可想象的,只要人们不去拔除,屋檐、岩石甚至水泥缝里都会长满苔藓和野草呢。
在北京呆的最后几天里,我去了一趟卢沟桥所在的宛平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就在宛平城内,纪念馆的环境、建筑、内在陈列和气氛,在那时的我看来似乎是不错的。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地方,就是在展出的一些照片上,并没有注明这些照片是从何而来的;我在南京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侵华日军的侵略和屠戮罪行铁证如山,但我以为本着一种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我们的同胞在展示这些史料时,应当尽可能地更严谨更细致一些。
馆外的宛平街道大体上是灰头土脸的,并不讲究,我当时想,如果那些当年在这里迫使我们打响全民抗战第一战的小鬼子们重新变回“人”,而且还能活着来到这里看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得意。
然后我去了卢沟桥。这座桥横跨于城外的永定河上。永定河是北京地区最大河流,是海河五大支流之一。流域历来多暴雨和洪水,春旱也严重,河床经常变动迁徙无常,因此又称“无定河”。清康熙年间大规模整修平原地区河道后,始改今名。
卢沟桥位列中国三大古代名桥之首(另外两座是河北的赵州桥和泉州的洛阳桥),的确气势不凡。桥面上的青石板光溜溜的,这座已经建成800多年的古桥,有太多的人在上面走过了;大理石桥栏好象有近一人高,这也可以从我们中学历史教科书上背扛大刀射击来犯日军的29军战士的图片上可以得到佐证。桥栏杆上便是那数百个姿态各异的石狮。也难怪元代时来到中国的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说“这是一座无可比拟的世界上最美的桥”。
但看看桥下的永定河,我实在觉得不可思议。河床上彻底枯干,看不见一滴水,远远近近有几只小游船,都静静地趴在黄沙上。桥头一位为游人照相的老人说,那一年这河里还没有来过一次水。实际上自从上游几十年前修了官厅水库之后,永定河的流量就受到了控制,但以前还是经常放水。这些年来放水的次数越来越少。
卢沟桥河床上下游各一里左右的地方都有一道矮矮的坝。老人说那是前两年部队的工程兵来搞的。因为河道上很少来水,所以他们在上下方都扎了坝,而且在两坝之间的河床下埋了一层橡皮垫,上面再敷上沙子,这样一旦上游来上一点水,便能将水留在坝内。下游坝体外的河床上,四处已经堆积起高高的沙尘,上面甚至还长出了两三米高的杂树。即使有水来,要过去也不容易了。
“无定河”真的就这样永远安定了。
6月底回乘车武汉时,一路越向南,越觉得地肥水美,满目绿色扑面而来。
其后是在2003年春节,我从鄂西乘火车来南京。列车过襄樊后驶向河南境内,便渐渐地可以看出土地丰腴度和地皮植被的衰减。下午4点左右可能是到了南阳附近的一个地方,那天天气晴朗,能见度极好,列车近处是田野和村庄,远处是连绵的高山冈(离铁路可能有好几里的距离,可能有五六百米高)。但在40来分钟的车程里,视野之内的所有山冈上,我仅仅看到过一棵大树。铁路近处的小山冈上也很荒凉,最多就长些大约成人膝盖高的灌木。沿途也很少看到什么山谷和小溪里有多少水。我那时想,这些地方的农民如果不外出务工,生活将会多么艰难。
这就是我亲眼看到的干旱华北。无所不在的干旱,再加上乡村在喧嚣的商品经济时代的落寞、失声,乡村地区包括水利在内的基本建设的缺乏或者建设管理上的无序,自然灾害在今天会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形式展现。
西北的干旱与华北相比“毫不逊色”,张承志在其1990年代完成的《心灵史》一书中所描述的宁夏西海固地区的极度干旱情形,是让生活在这些地区以外的许多人匪夷所思的:
“如果从西安城北上,或者从河套、长城、蒙古南缘的沙漠这一系列天然边界西行,远离
中亚新疆浪漫主义风土而首先映入人的视野的世界——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贫瘠的黄土高
原。
土秃山就会灼伤你的双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会干涩、皱裂、充血,一种难以形
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
用胶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实,冬天凿遍一切沟汊的坚冰,背尽一切山洼的积雪——连着草根
土块干羊粪倒进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养活一家生命。娶妻说媳妇,先要显示水窖
存量;有几窖水,就是有几份财力的证明。
近年媒体上提到过西海固地区的引水工程,但细看之下似乎只是满足当地各城区所需,不知道乡村普通民众的情况怎样。
和干旱问题一样严重的是水污染问题。中国国家环境保护部在2008年世界环境日前夕发布的《2007年中国环境状况公报》中指出:长江、黄河、珠江、松花江、淮河、海河和辽河等七大水系总体为中度污染,197条河流407个断面中,Ⅰ~Ⅲ类、Ⅳ~Ⅴ类和劣Ⅴ类水质(Ⅲ类以下再不适合作为饮用水源)的断面比例分别为49.9%、26.5%和23.6%(这组数字太有艺术性或者太巧合了:Ⅲ类以上总量正好是49.9%,其余为50.1%,这似乎是要说明水质从总体上而言的确是劣质水居多,但这“劣”只是多出那么一点点);其中,珠江、长江总体水质良好,松花江为轻度污染,黄河、淮河为中度污染,辽河、海河为重度污染。
这时不时让我想起作家张承志十多年前在其《无援的思想》中写下的另一段话,许多人会觉得这话太沉重太悲观了。但我们至少应当从中体会到我们曾经夸耀的“地大物博”背后的部分真相:
“长城以南的一对姊妹,是古老的黄河和长江。如果黄河及其流域是那位浑身褴褛的母亲,那么长城及其地带就是她的沉默强悍的哥哥。在长城穷苦而有力的陪伴和支撑下,黄河之水先是一泻千里地奔腾冲流,渐渐地变成了沉重地涌淌前移。她黄色的水浆,真的像两岸北方人的脂膏。
“在出海口,在她再也没有力气但终于流到的尽头,她已经变成了一片缓缓涌动的平原。在那里,一眼望去已经分不出水和泥,辨不出土地与河床。黄河到那里已经无所谓出海,她已经是一片几乎成型的陆地。
“黄河从河南省开始就遥遥眺望南方。她想乞求水量,稀释负担,她快要流不动了。
“但是南方的长江对她已经竭尽全力。自古以来开凿运河编织梦想,南水北上的计划已经几经实施。长江拖曳着更大的流域,被更庞大的如蚁人群和密集村镇累挂着;几千年来疲惫不堪,几千年来有心无力。
“长江在一片嘈杂的中国话声浪中,朝着她北方的长姊喊道:我的生涯更艰难!
“于是黄河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她还要滋润长城——那一贫如洗又犟顽沉默的兄弟。南方暴雨又袭来了,长江的呻吟已经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黄河展开两翼,让血水中溶进更多的泥,咬紧牙关不再做声。中国,古老的中国,就在如此一个家族的框架中,相依为命地挣扎前行。
“一切真实就是如此,一切悲哀就是如此,一切原因就是如此,一切前景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