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
李珣早年曾漫游吴越、两广等地,对异域风情的熟悉,使他的风土词生动又丰富。他的十七首《南乡子》都是歌咏的东粤风情。莲塘泛彩舟,棹歌惊睡鸳,游女带香,竞折团荷,荔枝挂红,孔雀争妍。浓郁的岭南风情,质朴的民歌风味,还有文人淡淡的感伤。读他这些词,我都有些些不满了,这个蜀中人,眼里的美景却是他乡。当他说“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的时候,是在怀念蜀中吗?满纸春愁却也有节制,不会肆意泛滥。
欧阳炯也作《南乡子》,《花间集》中有他八首。跟李珣一样都是咏的南国风情,其中三首: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其一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其二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其三
芭蕉、孔雀、桄榔树、蓼花都是岭南特有的产物,看来欧阳炯也跟李珣一样出游或出使过当时的南汉。五代十国中,偏居番禺的南汉倒不曾想在西蜀的辞章中留下美丽的影子。
从欧阳炯的词作中看来,他不仅出使过南汉,而且肯定到过南唐。否则他写不出《江城子》这样的金陵怀古之作。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萍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江城子》和《南乡子》一样始自花间,但花间毕竟是词刚刚生长发芽的地方,好也只在一个发端,不过你要知道,正是这婉转幽微难言的情绪为后来的词境定了基调。人说西蜀美艳,江南清丽,两地我都爱,心里喜的是这边有花间,那边有尊前;这边有韦庄,那边有后主。
苏轼也喜作《南乡子》,一首咏梅词极其灵动,词心就在那“惊飞、微酸”的敏锐处: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座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
南乡子》里亦有豪气之作,那时属于辛弃疾的理想,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词牌格律简直约束不了他: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白诗中常见江月,他的目光一般都是往上看,低头思故乡的时候其实是很少的。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态,一般的闲花野草是不会出现在他的诗里的,写意而绝非工笔,他的人生亦是这般粗线条。这首怀古诗意境浅近空茫,要说它最大的意义我看倒是贡献了一个词牌:《西江月》。
月映长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浅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几丛芦苇。 扁舟倒影寒潭,烟光远罩轻波。笛声何处响渔歌,两岸蘋香暗起。
没有脱离李白最初定的调子,依然是无尽的江月,依然是空朦的天地,但淡远清幽中微凉的愁思还比李白来得意味深长。
同样是月光,同样是中秋,苏轼的生命中曾有过一个和“明月几时有”截然不同的月圆之夜,那是他被贬黄州的第一个中秋,郁闷怨愤之情难消,西风萧瑟,草木摇落,感时伤世之言可以推荐给所有古今郁郁不得志的人共勉,想想天纵奇才如东坡不免被群小所害,你我那点小小的不如意算得了什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不过要说词家中有谁能得些李白的奇气豪情,我倒想起了南宋张孝祥的一首《西江月》: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西江月》里最熟悉的是辛弃疾的那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但最喜欢的是他的另一首《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