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和张岱之间的精神渊源，其实早有人提过。张岱生逢明清交际，国破家亡，避居山林。后期作品中充满了对于过往繁华富贵生活的回忆与留恋，因此就有人把他命名为遗民文学中的忏悔派。而曹雪芹虽非遗民文学，但《红楼梦》精神气质无疑是可以归入这一类的。

 那天和清颜朋友讨论曹和张之间的高下，脑子里面一下子就闪现出张岱笔下的王月生和《红楼梦》中的妙玉这两个形象。

 关于妙玉，在太虚幻境里面，宝玉翻看十二金钗图册时，是这么描写的：“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另有一首曲，也向我们透露了妙玉的身世：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两个女子都是孤高娟洁，恃才傲物的性格，王月生虽然是一个下等妓女（朱市妓），但并不把那些大人物放在眼里，“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而妙玉呢，只说一件事．大观园里面谁都知道林妹妹是最清高，不好接近的。可偏偏只有妙玉，在栊翠庵品茶之际，因为黛玉把她珍藏的梅花雪误当成旧年的雨水，而把黛玉称为大俗人。而王月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简直就是一个茶痴。

 两个人的性格固然有个人禀赋，但更重要的是深受艺术熏陶的结果。王月生“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可称的上是画如其人了。妙玉在〈红楼梦〉中，虽未有诗文传世，但“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出身读书仕宦之家，这使她行动举止秉承了一种雅洁之气。

 但更令我们感叹的恐怕是她们两个人的人生遭遇都很不幸，妙玉出家后，父母双亡，不得不寄身贾府的栊翠庵。至于她的结局，十二钗判词中已有预言：“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脂评中透露她最后是遭强人所劫受辱而终沦落风尘。

 王月生本身就是一名妓女，虽然“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但最终结局如何，作者并未透露。也许会遇上痴情人脱离苦海，更可能是“门前冷落鞍马希，老大嫁做商人妇”。答案就象秦淮河上的月，消逝在动荡的水波中了。

 下面贴了这篇《王月生》，大家还是亲自体味一下吧。

 王　月　生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目氐娗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文中开头“矜贵寡言笑”这几个字，就已经活脱脱将她的形象刻画出来。  文中的几个细节描写十分传神，“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 ，不管别人嘲讽，漫骂，侮辱，讨好，就是不笑，那潜台词恐怕就是一种不屑吧。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勋戚大老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喜欢的朋友却一定要一起吃茶，只能说是性情中人了。  

 富商召数十歌伎喝酒，月生在露台上一出现，其他人就“见之皆气夺”，自愧不如，慌忙躲到屋里去了。这段感觉有点想电影里面的长镜头，由远处逐步拉近，镜头中间是月生那平静，略带羞涩的脸，让人震撼的美，角落里则是慌忙跑开的人群，嫉妒和羞愧。

 “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最后一句，仿佛是红拂说扬素的口吻“尸居余气”，那种目空一切和从容不迫，隐隐让人感到一丝寒气。  

 最后一段，几乎是一个喜剧场景。富家公子和她鬼混了半月，但月生始终一句话没有说，突然一天嘴角蠕动，帮闲赶紧告诉主人说：月生说话了。公子高兴得不得了，赶紧走过来听她说些什么，半天光景，总算吐出两个字：家去。短短几十个字，将公子恶俗，帮闲无聊的嘴脸描绘的活灵活现，而月生的形象也一下子跃然纸上。结尾“家去”两字，如相声中的抖包袱，令人忍俊不禁。细品则能感到月生心中的厌烦，无奈，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又和谁说，这地狱般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中间的委屈恐怕想想都会让人落泪吧。。。。

 笑中有泪，这也是艺术的一种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