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三杀
——这个世界如果是透过箭尖来观察,就会显得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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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淡淡的月光穿过树林,照射在林间小路那一队匆忙赶路的人马之上,队伍里有人轻声咳嗽,驽马紧张地瞪大眼白,满腹疑虑地左顾右盼——它们对夜暗总是心怀恐惧。
或者摇动的火把照耀在街道上,驱赶不开屋檐下的一团浓黑,车轮则辚辚地压在青石板路上,垂着厚垂帘子的马车四周沉重的铁甲当当地响成一片。
再或者笼罩着红纱的灯笼,把漂亮的楼阁照得如同白昼,歌伎在堂前跳着迷眼的舞蹈,更夫在暗处无聊地敲打着竹梆,殿堂之上高朋满座,沸反盈天。
在这无数色彩迭出迷乱神智的景象里,标鹄的面孔会突然在你视野里昙花一现:有时仅仅是一张模糊的五官在窗口闪过,有时仅仅是在拥挤的人流中冒出了半个头,有时仅仅是你猜测他就隐身在那幅抖动的帘幕后。
日光灿烂如花;风从斜刺里吹来;水气蒸腾;露珠从叶面上一滴滴地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他们身边的那个大个子侍卫惯用左手;这些全都是松开弓弦时要考虑进去的因素。
你确实将这些影响一个也不漏地考虑进去了的话,那么,对面那个或微笑或惆怅或踌躇满志的人,不论他们有什么欢乐或哀愁或尚待完成的事,一切都结束了。对我而言,他只是一名正在呼吸的死人。
一切技巧在这一刻都无意义,万千次的瞄准和练习,所有的外部人事和活动,所有纷繁变幻的世界,全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它们浅浅地埋藏到你的潜意识里,仿佛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蚕豆。而整个世界都凝聚缩小成一张弓,以及架在上面的箭。
只要轻轻张开右手食中二指,那一箭就会以令你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速度,穿越无论多长的距离,在你重新看到它之前,钻入标鹄体内,从另一侧透出,带着染红的锋锐箭头——它穿入的位置,会和你想象得分毫不差。这样的一箭,我们叫做——死亡!
没错,我是个杀手。当我透过尾羽和箭簇,将它们看成一条笔直的线来观察世界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掌控着一切。我可以让安逸变成惊愕,让欢笑变成哀伤,让平静变成惊恐。我可以看到恶魔的影子在眼前的地上飞舞,无声的咆哮让世上的活人都战栗不已。
那就是我。
这一行并不神秘,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靠近。杀死标鹄。逃走。对,就是逃走。只有完事后若无其事地溜走,比猫的影子还要轻快,一粒飞舞的灰尘也不惊动,一场刺杀才谈得上完美。
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像我们这样的职业杀手,不会拼了自己的命去换标鹄的命。危险情况下,我们宁可让目标脱逃,也要活着回去,因为这样才有下次机会。
自然,对于那些真正的重要标鹄,刺客也会怀抱宁死的决心前往。相信我,那样的机会极少。
每培养一名杀手要耗费的时间、金钱和精力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所以每名杀手的宗主都会格外珍惜他们。反过来说,也只有爱惜手下的宗主,才会让杀手们甘心情愿地为他们卖命。
不,我即不是鹤雪,也不认识什么天罗堂的家伙。我为之做事的组织毫无名气,他们像影子一样隐藏在芸芸众生之中,这才是杀手应该保持的做法,低调,谦恭,忍让。我们认识的外人极少,严格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宗主铁刺。在我们这行里,他是个传奇人物。他是一名凡人,但同时又是一名皇帝,这从他走路的姿势以及与人交谈的方式就可以看出。
他骄傲、自信、彬彬有礼,与人说话时声音显得平板而不含感情,但一旦发怒,却十分恐怖。愤怒冲上他的额头,在他的太阳穴处跳跃,目光刺骨,嘴唇如弓,而他的脸会变成可怕的红色。他只要看对方一眼,就足可将那大胆的冒犯他尊严的人捣成碎末。冒犯者会发觉自己如同一片树叶,落入巨大的瀑布水底,被淹没在洪流之中。虽然这样的愤怒一瞬间就会隐藏起来,但依然没有人去愿意面对它。
总而言之,他威严而又温文尔雅,他低调但又不可抗拒。他是我们的老师、指路者和供养者。他就是我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