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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在昏迷中又听到了隐约的雷鸣声,我迷迷糊糊地想,这么说,我还躺在水底。
有一根大木杵一样的东西捣了捣我的胸。“喂。”一个沉重的声音轰隆隆地从高处传来。
我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刺目的阳光下,有个庞大得山一样的武士,正在低头用食指捣我。“喂。”他说道,声音在胸腔里带来轰隆隆的巨大回声。
他俯低身子,我发现自己面对一双血红的铜盘大眼,不由得往后畏缩了一下,后来我发现整个视野里都是红色的,原来是额头上流下来的血糊住了我的整张脸。潮水已经退下去了,太阳很大,天空中一丝风的痕迹都没有。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大片犬牙交错的礁石上,身上全是被尖利的珊瑚划破的伤口,被太阳晒得发晕,几次努力挣扎却站不起来。
他像个好奇的小动物那样蹲在地上歪着头看我,鼻息象阵风拂动着我的衣角头发。我猜想这家伙站直起来的话,大概有十八尺多高,就像一座小楼。他有一个光秃秃的头顶,五官粗犷,仿佛从石头上凿出来的一样,兽皮斜披在肩上,露出一条肌肉虬突的膀子以及深棕色的皮肤,露出来的皮肤上纹满了我不认识的猛兽和花草的图案。
“嘿。”他又捅了我一下。
我慌慌张张地向后退缩的样子大概给了巨人很大的乐趣,他抱着膝盖,身子往后一仰,放声大笑了起来。我看到他那弯起的嘴角里露出的牙齿亮闪闪的,仿佛一排白色的岩石。他歪了一下头,朝一边说道:“也忽司也该,忽思骇。”我顺着他的视线,发现四周高处的石头上还站着好几个和这家伙不相上下的巨人,他们在光溜溜的岩石上前仰后合,发出轰隆隆的笑声。我猜想他们是在嘲笑我。
他们笑了很久,做鬼脸,捂肚子,锤地面,仿佛世界上没有别事情可供他们去做了。后来又爬下来一名高大强壮的武士,稻草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他懂得那么一点草原人的话。
“如果这个小人儿还活着,”他用轻蔑的口气对我说,“别害怕。雷炎破发现了你,你就成为了他的客人,他得尽他的所能款待你。”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款待是什么意思。
雷炎破解下腰带上一个庞大的皮口袋,我闻到了烈酒的甘冽香气。他把口袋举到我的嘴边,示意要给我倒酒,我刚要开口表示拒绝,那个卤莽的巨人已经解开口袋,瞄着我的脑袋兜头泼了下来。酒泉扑打在我的脸上、眼睛和鼻孔里,几乎将我打翻在地,头上和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疼。我在酒泉泼打下打着响鼻,恐惧地想道,我刚刚从海里逃生,却要被这酒给淹死了。
雷炎破终于认为他可以停止款待我了。我叹着气甩掉头上的酒水,他则呲牙咧嘴地笑着,显然对一切感到很满意。他摇了摇他的酒袋,发现它没少多少,于是兴高采烈地把它挂回到腰带上。我像从酒池里捞出来的狗一样,湿漉漉地在阳光下发着抖,不过烈酒还是给了我力量,我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看清楚了我们站在一片乌沉沉的悬崖的脚下。我指给他们看悬崖底下那艘大木船的残骸,它已经只剩下几根弯曲的肋龙骨和一些破碎的帆布了,此外还有许多卡在岩缝里的木箱。
我们正在看的时候,一阵浪冲了过来,把大船最后的残骸给抢走了。他们又蹲在巨礁上大笑了起来。他们总是如此地疯狂大笑,为了一些我觉得根本就不好笑的事情。
一些木箱破了,露出了里面的铜盘子。我现在已经知道这些铜盘子只是些装饰品,因为我在他们的上臂看到了用粗大的皮绳系着的同样东西,皮绳被捆成好看的交叉模样,在眉形的镂空上还挂着些皮穗子。
我建议他们把那些铜盘子拖上岸来,但他们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拒绝了我的好意,毫无疑问这些夸父拒绝接受别人的恩惠,那意味着他们得想办法偿还。如果这恩惠来自死人,那显然就更麻烦了。
以前我就知道瀚州以西的地界叫做殇州,那儿生活着一些身躯高大的巨人,他们被称为夸父。有时候,在东陆的繁忙城市里,也能见到几个夸父,泉明的港口里就有那么几个高大的家伙,挺拔的骏马也只到他们的肚脐那么高,他们在那些富人的酒楼里做护院保镖,这样的酒楼通常在整个宛州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也绝对没有哪些流氓无赖敢去尝试一下那些保镖的威力。
不过那些勇猛的保镖却怎么也无法和我面前的这些巨人相提并论。雷炎破和他的伙伴们看起来更高更强壮,就是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大象撞在他们的胸膛上大概都会被撞得粉碎。我猜想这些生活在极西的巨人武士,带着没有受过污染的纯正夸父血统,所以他们的身躯才会如此庞大。
我和那个懂得蛮族语言的夸父交谈起来,知道了他们是些在荒原上为了寻求荣誉四处游荡的武士。我向他询问怎么样才能回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去。
“火雷原?那些低矮的骑马者的老家吗?你得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渡过大噶河,然后再走三天,渡过无定河,接下来是吐火罗河,哈拉图河,石勒柯河,白鸟库吉河,白鸟库吉是条大河流,旱季的时候径流100里内都是沼泽,你得在冬天沼泽变成冻土的时候才能穿越它;然后是失儿河,始毕河、万泉河,赤河,孔雀河,穿越孔雀河后你就到达了寒风夸父的地界,你可以折向东南走,再穿过阿乍河、巴粘罕河、铁线河,虎踏河,然后才是那些小人儿的国度。”
我被那些河的名字搞糊涂了,也许这些巨人们都是以河流来计算行程的。“这么说很远?”
“非常远。”浑蛮力,那名会蛮语的夸父高兴地喊着说,往自己的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实际上,我不知道有谁走过这条路。他们都死在半道上了。”他装酒用的牛皮袋和雷炎破的相似,都大得吓人。后来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大牛皮袋的酒,没有酒他们就会沮丧郁闷,干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致来。
另一个巨人开始和我说话,他看上去比其他巨人表现得更沉稳一些,他的观察也比其他人更细致些。他的头发胡子是纯黑色的,眼睛的瞳孔却是纯白的。他问:“你到那里去干嘛?虽然你也是个小人儿,但看上去不是那些低矮的骑马者。”
“我在找一个人,”我说,比划出她的模样,“……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子。她很活泼很可爱,笑声像鹭鸶的叫声,她用的是刀子和短弩,她很笨,走路的时候会自己拌倒……”
他们又开始轰隆隆地笑。“我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愁眉苦脸的,” 浑蛮力告诉我,“你一定是生病了。不过没关系,这种病会过去的。”
他们确实害怕为女人生病,因为生病会让他们软弱无力,但总体而言,他们对生病的人还是宽容以待的,在我坚持要找到这个女孩时。他们互相看着点了点头,露出理解的表情。浑蛮力不再嘲笑我,说:“没错,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走,这种事情只有度母可以解决,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们也要去见她,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去巨人集市上逛逛。”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度母就是夸父中羽人的祭司或者蛮人的合萨之类的角色,她们观测星辰,预卜将来,但是都离群索居。哈狼犀他们所要拜访的绿狮度母属于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她的祭坛位于一处极隐秘的地方,通常只有经历过重重考验的夸父才能找得到她的住处。
我暗自揣度,我并不相信他们的宗教和祭司,但寻找爱人耗费了我10年的光阴,任何一个可能我也不愿意放过,即使他们信仰的这位女祭司只能给我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言和痴语,那么也不过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我去,”我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吧?”
“这不是问题,” 浑蛮力说,我的决定下得这么快似乎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如果跟得上我们的脚步,你就来吧。”他们开始集体转过身去,爬上那个在我看来是不可逾越的陡壁,不过实际上他们是开了个玩笑,看到我沮丧的样子他们仿佛就特别开心。
雷炎破跳了回来,一把捏起了我放在他的肩头上。“牙思忽咳力也拔拉哈。”他嘟囔着说,山羊般飞快地爬上了高耸的悬崖。浑蛮力说他说的是“你不比一根羽毛更重” ,而我看到自己面前展开了一片蛮荒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