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和韩宗宝在水边饮酒

酒入我们。我们没事；但是酒越来越多

就跟世界上的水越来越少一样；最后

我们发现酒是喝不完的；

于是，我们停止了饮酒；但是我们还没有醉

这有点令人沮丧；

我们开始装醉；也许我们是真的醉了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开始胡言乱语

后来我和韩宗宝可能装假成真了；

我们来到郊区酒楼的阳台上

远处的水面上一片都不苍茫；但有淡淡的雾汽

这时候我看见水面上飞着几只来历不明的白鹤；

也许是三只；也许是四只

但绝对没有超过八只；

白鹤在白白地盘旋，盘旋

我们拼却这个下午也要大醉一场

难道就是为了这几只白鹤？

“韩宗宝，韩宗宝

这到底是几只白鹤？”

但是韩宗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转身看韩宗宝时，韩宗宝在凝视这几只白鹤

他的眼神就跟他初恋时一样：傻而执着

我听见韩宗宝在低语地问：

“白鹤，白鹤

你为什么亮翅？”

白鹤不语，神秘地低空飞翔

这时候韩宗宝忽然挥动双臂，开始白鹤亮翅

他说他在跳舞；但是我没有看出是在跳舞

他只有两个动作，一高一低，像抽筋也像飞翔

韩宗宝是那样认真；

一个人一旦认真，这个人就是真人

一件事一旦认真，这件事就至少不假

我心生敬意，看着韩宗宝白鹤亮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十八岁，韩宗宝二十岁

我们在韩宗宝的单身宿舍内饮酒；

我们喝了十一瓶过期啤酒之后，开始诉说人生箴言

我们将人生归结为这样几句话：

一定要比即将爱上的姑娘更薄情，这样心灵不受伤

一定要比即将遇到的领导更官大，这样屋檐下不低头

一定要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去领，这样有风骨

一定要视金钱如粪土，不在别墅里听风声，

只在阁楼里看星星

光阴如梭，编织到这个下午

我想起我们的箴言，发现箴言一直在破产，发现

箴言就是实现不了的语言——

韩宗宝一直在深情深深如深深庭院，一直连副科长也没有当上

我们既没有获诺贝尔文学奖，

也没有一天不想着怎么才能挣到更多的钱

我们没有住进别墅，但在阁楼里却常常忘记了看星星；

一直到这个下午，一直到白鹤亮翅

我忽然在黄昏的光线里目睹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发生：

跳舞的韩宗宝变成了一只白鹤，不对，韩宗宝本就是一只白鹤

隐藏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现了原形；

就跟一只小狐狸精一样，终于露出了美丽而狡猾的尾巴

我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一瞬间，我以为韩宗宝会和水面上那几只白鹤一起飞走

但两个小时之后，我和韩宗宝坐在一辆汽车上驶进

肮脏而破落的县城；韩宗宝有些失落，嘴里念念有词：

“我喝了一斤三两白酒，为什么没醉？不对，

后来我还又喝了两瓶啤酒，可我为什么没醉？”

我看见我自己坐在汽车上头脑昏沉心潮澎湃，

我看见我自己在黯淡的光线里一直想追问——

 

“白鹤，白鹤

你为什么亮翅？

白鹤，白鹤

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