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忽然想起两件事来。
两件事都与父亲有关。一件是写作上的。一件是电影上的。
先说写作上的。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写作。但实际上我的文章写得很差,我二姐和三姐都要比我写的东西好十倍百倍。但她们都没有我痴迷。我那时决心要当个作家。现在想来,可能是虚荣心的缘故。但东西写得很差,让我很灰心。我父亲是反对我写作的,他觉得我还是应该好好学习。但是我的智商也很一般,我认为我就是好好学习也好不到哪儿去,索性就主攻写作。有一天,我父亲忽然兴致来了,说写作你应该向鲁迅学习。然后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说鲁迅有一篇文章是说他在病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就记了下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篇小文章。父亲说,你看人家鲁迅,写事先不写事,先写自己病了,他是不是真病了呢,也可能是真病了,但是他写到文章中就是有另外一层意思的,比如最简单的一层意思就是如果不病就不可能想到这个事,那么这件事就忘了。但这件事显然是不能忘的,所以鲁迅的意思就是人得有时时扪心自问的精神。不能什么都忘。当时父亲说这番道理的时候我是不以为然的。但后来,我再回想父亲这番话的时候,觉得父亲是读懂了鲁迅的意思的。父亲想得比我想得深。父亲理解的写作的道理比我理解得深。我后来想,父亲为什么也喜欢琢磨写作这个事儿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跟我的虚荣心写作相比,父亲才是个真正的作家。我们村有文化的不多,父亲是一个能写会算的人,但实际上父亲好像也就小学毕业。但我们村很多人都找他写信。写信这个东西,它只虽然只发表给有限的人看,但写信要求准确。我觉得父亲能琢磨透鲁迅的意思,就是因为他给人写信的时候就必须准确表达人家让他要表达的意思,还得写得让对方读懂。久而久之,父亲就掌握了写作和阅读的道理。所以我今天想来,父亲才是真正的作家。言简意赅。指向明确。无半句废话。有话则说。无话则短。哪像我以及很多当下的作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本来一句话的事儿写成一辈子的事儿。
再说电影上的事儿。那是八十年代。我们村放电影。我就对电影着了迷。因为我就想不明白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想得我头疼。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其实电影这东西很好拍。然后父亲就对我讲了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父亲说,拍电影不能真拍,比如杀死一个人,你不能真杀一个人,一个人从山上跳下去也不能真跳。所以,电影都是假的。比如吧,你拍大海上刮大风了,你不能真去拍,怎么拍呢,拿碗水一晃,到镜头前就是波浪翻滚的大海。于是我豁然开朗。
这就是父亲对我讲的电影原理。后来,我真的从事了与电影有关的工作后,才觉得父亲讲得太伟大了。那是他想象力的体现。因为他给我讲的时候是八十年代,电脑特技根本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即使在我们村,一共放过的电影也不会超过十场。所以,父亲给我讲述的电影原理基本都是他自己琢磨的。估计是看我想得太艰难了,不愿意看我每天五迷三道地琢磨电影而想出来的哄我的几句话。但父亲无意中道出了电影的本质。这是他的直觉能力。
深夜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忽然觉得,如果父亲从事写作和电影任何一个工作的话,都会比我强上百倍。但他只是一个农民,从来也没得到任何一个机会。又觉得,如果我的二姐或三姐任何一个人从事写作,都会写得比我好比我有成绩,但她们谁都对写作不感兴趣。
我抬头看窗外,天就要亮了。曙光又将擦亮城市。做梦的人都在梦中,赶路的人都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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