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给自己找个理由微笑》（自序）

 

       少木森

 

       那年暑假，我和读高一的女儿属于家里的闲人。一个风雨天，我们捡回了一只小小的鸟儿。女儿为此写下了一段文字——

 

    我看到有一只很小的白头翁在杜鹃花丛上扑腾，扑腾了很久都没有飞起来。

 

    我走过去，还没靠得很近，周围就突然响起一片鸟叫声，急促，惊慌。抬头一看，附近三四棵芒果树的枝子都在动，至少五六只大白头翁从不同方向飞了下来，一边上下窜动，一边发出急促的鸣叫。杜鹃丛上的小鸟看我走近，没有挪动，就盯着我，一直盯着。我们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是一只很小的幼鸟，连翅羽和尾羽都还没长出来，头顶上也还没有白毛。

 

    肯定是小鸟从窝里掉了下来，它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要救它回去。于是我看了一会，悄悄退开了，不干扰它们的营救行动。

可是小鸟一直停在杜鹃丛上，不动了。那些大白头翁在周围飞来飞去，大概一时还没有能力把它带回高树上的窝里。

 

    突然间树上的鸟叫声又急促起来，我走近去看，原来小鸟扑腾了一下，竟然飞到一辆停在绿地边的汽车轮前。一只大白头翁惊叫了一声，从芒果树上扑下来，试图把小鸟带出来。我过去，想把小鸟从那里捧出来，那只大鸟离我只有一步距离，却并不飞开。它紧张地嘶声大叫，大概以为我要伤害它的孩子，于是非常勇敢地向我扑过来。被我捧在手上的小鸟也突然地挣扎了一下，从我指缝里奋力地钻出来，滑翔到一块石头上。大鸟立即嘶鸣着从我身边飞走，围着小鸟绕了一圈，回到树上，继续急促地鸣叫。周围的白头翁也同声鸣叫，形成了一张鸟声的网。

 

    天空开始落雨，小鸟在没遮没拦的石头上会被雨淋到的。我把它放回杜鹃丛，它却惊恐地扑腾到芒果树根旁的地上。周围的鸟叫十分急促。雨越下越大，我只得回到屋檐下去避雨。只见雨帘之中那五六只大白头翁穿进穿出，急促的鸟叫声在雨声中依稀可闻。最后似乎实在无法救走小鸟，那些大鸟只好先回到树上。

 

    大雨下了半小时。雨停后我又走到芒果树下，想看看小鸟得救没有。刚才的雨实在太大，芒果树下的土地虽有层层叠叠的叶子遮掩，依旧汪了一滩水。树叶缝隙间还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有的落到了我脖子里，凉凉的。小鸟若是还没被救走，在这样的大雨里一定被淋成落汤鸡了。我走近芒果树时，周围的鸟声忽然又密集起来，于是我知道小鸟还在附近。可是我向四周看了看，没见到它的踪影。

 

    于是回家，把这故事告诉爸爸。“那你没把它弄回来？”爸爸穿着背心短裤就冲下楼去找，我在楼上，看着爸爸在潮湿的树丛里面四处搜寻，然后就忽然听见一片急促密集的鸟声。最后爸爸还是把那浑身湿透了的小鸟带了回来。它柔软的羽毛全部湿成一缕一缕，在爸爸手里紧张得一直发抖。

 

    “那些大白头翁一起在树上骂我。我抓到小鸟的时候还有两只大鸟朝我俯冲过来。凶得很！”

 

    爸爸和我开了一句玩笑，然后，又认真地对我说：“那些大白头翁没法救走它，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养它两天，天晴了再放它回去。”好像我就没想放它似的，真是的！

 

    我们用一个字纸篓改装成它的窝，爸爸还用筷子给它装了一根栖木。用切细的肉喂它，用揉碎的菜喂它，用剥皮的芒果肉喂它，它只吃一口就不干了，“凶猛”地想赶走我们。犟脾气……

 

    后来它身上羽毛干了，有了一点精神，这才开始接受我们的喂食。

 

    它个子很小，又没有尾巴，即使羽毛蓬松起来也才相当于一个鸡蛋的规模。而且喜欢缩着头，看上去好象没脖子。总而言之它整体上就像一个蛋。于是我就叫它蛋，至于前面加一个什么形容词，混蛋或者笨蛋，那随便。

 

    蛋头天来我家还很不安，第二天就已经习惯了。它一天到晚叫。它饿的时候，我过去喂食，它就高频率地抖动身体，把嘴张得好大，有把我手指头吞下去的气势。

 

    爸爸更经常照顾它。一大早就起来喂它，跟它说话，逗它，让它在房间里学飞。蛋现在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看到他会叫个不停，有几次居然还会飞到他身上去。

 

    我不知道它想不想家呢，这样看来，蛋真是“有奶便是娘”。才一天多呢，它不会就忘记了爸妈，把我爸当成鸟爸爸了吧……

 

    我们本来说等天一晴就放走蛋，让它爸妈带它回家的。可是蛋的爸妈那个时候会不会就已经不认得它了？蛋那个时候会不会认得它爸妈呢？

 

    蛋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它现在正在我旁边，在字纸篓改装的笼子里，把头藏在柔软的翅羽间，安静地睡觉呢。

 

     这只小鸟被我们养大了，我们在房间里教它学飞，四十平方米的客厅连着一条近四米的过道，还真够它飞的。等它基本会飞后，我们才到外面让它练飞，我们想，即使它不“听话”，飞走了，也基本会飞了，不会被猫或什么动物叼走。它倒没有急着飞走，几次飞到小区灌木丛，又被我们捉回来，继续耐心养着它。

 

    养大了，羽毛都长齐了，头上的白冠毛也长出来了，基本是一副“大鸟”的样儿了，我们就真的放它飞走了。

 

    这小鸟飞走的那个黄昏和夜晚，女儿是一直为它牵肠挂肚的，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多少回啊，絮絮念叨多少遍啊！第二天一早，她就拉我到阳台上去看昨天傍晚小鸟最后停落的那棵树，还眼泡红红地对我说：“我梦见小鸟昨晚被猫咬死了。会不会是真的呢？”我本想说，可能吧，它毕竟不怎么会飞嘛。可看她那副样子，我不忍心这样说了。我说：“不可能的，我们都看它飞到那么高的树上了，猫怎么咬得到呢？”她目光幽幽的，也说：“就是嘛，猫怎么能爬那么高呢？”

 

    正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一只小鸟从那棵树飞起来，飞到另一棵树上，还轻轻叫了两声。我说：“看见了吧！就是我们的‘蛋’飞过去了，你看它飞得笨笨的，不会是别的鸟的。”她看看我，先问：“真是它吗？”而后，看看天，很高兴的样儿，说：“是它！是它！它没有被猫吃掉，还很会飞了。没有问题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当然经常说到这只小鸟，但没有再看到它了。它到底活着没有，谁也不知道，偶尔说起时，可以看出我们谁的心里都担心着。倒是学理科的妻子比我们简洁明了得多，她对我们说：“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多可笑。有一天，我从单位回来，看到一只小鸟停在我们窗边的那树丛上，一直对我叫。我就想那一定是我们放走的那一只啊。你看，对我多亲切啊！”我和女儿都不是很相信这话，但我觉得这样说很好啊，找个理由，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让自己开心。这多好！

 

    大约是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六早上吧。女儿又对我说她又梦见那只“蛋”了，而且已经长大了，还养出了一窝小小鸟了，她梦见它带着小鸟飞到我们家来呢！我和妻子都笑说她痴。可就在这个时候，窗外有一阵鸟声吵闹，两只白头翁就站在我们窗台上叫着。女儿很激动，眼睛发亮，脸都红起来了，说：“说曹操，曹操就到。肯定是它，肯定就是我们的蛋。”

 

    我们这窗台比较特殊，是没有封闭的，而且是可以养十来盆花的大窗台。女儿提议每天在花盒里放半个新鲜的苹果，也许小鸟就会天天来了，毕竟已是冬天，小鸟可吃的果子少了。果然，我们放了苹果后，那两只小鸟天天来，显然是恩爱的一对儿。一只白冠毛长且多，还有角度地翘起，是雄鸟；另一只白冠毛较少，也没有翘冠，肯定是雌鸟了。它们从不两只一块儿吃苹果，而是一只先吃，一只就在我们一盆榆树盆景的枝头放哨。一般都是雌鸟先吃，而且雌鸟吃得多，而雄鸟放哨的时间多呀，只在雌鸟吃过后，它才快快吃几口，然后鸣叫着一起飞走。这雄鸟可有绅士风度啊！

 

    女儿认定了那一只雌鸟就是我们放飞的“蛋”，是带着对象回娘家来了。我们一家人就都跟着女儿这么说。

 

    有趣的是，这其中的一只小鸟，还经常去冲击那窗台的一块玻璃，那样子像是要往里面飞。而那个窗台的里面，当时正是养那只叫“蛋”的小鸟的地方啊！于是，女儿就更认定那小鸟确实是我们的“蛋”了。我也说，是啊，是啊，那是我们的“蛋”啊！

 

    其实，我后来发现，那小鸟之所以冲击玻璃，并不是想飞进来，而是在阳光下那块平板玻璃肯定照出了那小鸟的身影，小鸟儿没有辨识那影子就是自己的智慧，以为有一只别的鸟闯入了它的领地，于是就冲击它，想赶走它。我没有把这话说破！干嘛要说破呢？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说那就是我们的“蛋”，每天都回娘家来了。找个理由，让自己开心吧！每每说起，我们全家可都是意态悠远的。

 

    想来，我写诗，也大致如此呀，给自己找个理由微笑。有人说这是傻笑，有人说，这是痴。是啊，细想想，是有点儿傻，有点儿痴呀！

 

    听说过“把烦恼写在沙滩上”的说法吗？这是禅者的一个重要法门，就是要人“放下”，人的烦恼是来自执着，来自对得与失的执着计较，如果我们让这种执着只像是写在沙滩上的字，海水一冲就流走了，“放下”就没有什么难了。哈，烦恼还要写出来，还要找个沙滩，把烦恼写在上面。这，不也是找个理由，让自己笑笑吗？不是也有点儿傻，有点儿痴吗？但想过去这方法一定有效，那我们就找沙滩去吧，把烦恼写在沙滩上，让海水一冲就流走了……那么，我的沙滩在哪儿呢？在纸上，在屏幕上，我找纸去，找电脑去，找诗去，把烦恼写诗里了，而后，读读，笑笑，傻傻的，痴痴的，却也淡淡的，像已经让海水冲过一样……

 

    哈，哈，这样想想，挺好。想想自己的傻，说说自己的痴，不也正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微笑”吗？

 

         （诗集已编入《诗刊》社精品文库，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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