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垣旧事]熟的不能吃(小小说)

                少木森

    久昌婆，这名字不错，她的命却苦，年轻轻死了当家的，守着一个矮小怯弱的儿子根仔过日子。尽管当家的留给了三间房子，这在当时的断垣村算是有家财的人家了，成为儿子讨老婆的有利条件，但儿子到底太不出众，眼看着村里和儿子同辈的年青人开始成双成对起来，各家的住房便日见拥挤，但是儿子没有，儿子已年近三十，这房子还空落落的，叫人心焦。

    久昌婆央过许多媒人，许多媒人最终也只是遗憾地摇摇头，给她一付爱莫能助的神态。久昌婆就常常坐在家门口，看着一个个从这里走过的女人或女孩，空叹息。她家门口是一个铺设得很齐整的红砖埕场，看上去总是那么干净，像一个好客的主人在无声地等待着贵客的光临。而贵客在哪儿呢？

    埕场外是一个土场直伸到小河边，土场上有一棵久昌婆亲手种植的番石榴果树，树冠很大，叶子铺铺拉拉又蓊绿蓊绿的，好一派生机，每一年这树都结着累累果实，把枝枝杈杈都压得弯弯的。放暑假那阵子，这果实大的已如鸡蛋，小的也如大枣，渐次趋向成熟，村里的孩子总要揪空去偷，把那些果蒂部刚刚泛着青黄色的将熟的果子一把摘去。久昌婆看到了就抓一根竹棍，跳着脚又赶又骂，不让偷果子。但要是在地上检到一二颗稍见嫩黄的番石榴果子，她总是到小河里把它洗个干净，塞给那些顽童中的某一个女孩，嘴里就一遍遍地说她喜欢女孩子，要生一个女孩，也就不用现在这样操碎心了。说这话时，让人感到她很真诚，很痴迷，也很悲伤。女孩见她手中的棍子和她那一副样子心里就怯怯的，好久才敢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果子。她就很高兴，就痴痴的看人家好一会儿，看得人家脸红。

    说起来，她一个老太婆又哪能奈何得了那些顽童，你进我退，你疲我偷，几乎年年都是果子没成熟过一颗就给摘光了。久昌婆看着空落落的果树或满地狼藉的青果，心疼得她总要跺着脚骂人，但她再怎么生气，骂人时也没有恶毒的话，只是反反复复地说：“这果子是熟的不能吃吧，生生地糟蹋了，也不怕肚子痛？”村人就经常拿她这句话开玩笑，说久昌婆家的果子成熟了就不能吃了。

    有一年，久昌婆趁春季土地松软，与儿子根仔各拿着一把铁锥扎出了许多窟窿眼儿，插上了长长的细竹杆，根部再用稀泥垒上一道小泥墙，编成了很结实的篱笆，围住那番石榴树，还在篱笆内侧种上了几丛芦荟和仙人柱，这种有刺的植物营造出了一种防偷的气氛来，森森的，让人畏惧。这一年，虽然也还有个别胆大皮厚不怕刺的顽童扒着篱笆偷果子，或用土石块在篱笆外击打果子，到底糟蹋得少了，果树上终于有一些黄橙橙的成熟的果子在晃动着。久昌婆就经常拄着拐棍绕着果树看一看，有时她竟还打开了篱笆门，吆喝着，让几个跟着她看果子的馋嘴的小孩去摘果子。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当着久昌婆的面上树去。久昌婆就用棍子去击打果子，那副舞来蹈去忘情的样子，有点可笑，也有点儿让人感动。落下来的果子有的还算完好，有的却摔个稀烂，她都把它们收拾起来，洗干净，然后分给那些一直跟着她的孩子们，絮叨着说：“果子熟了再摘多好，我一个老太婆又吃不了，你根仔叔也吃不了几个，还不都给你们吃吗？偏要吃没熟的，太憨嘞。”她分果子时，总是把完好漂亮的分给女孩子，惹得顽皮的男孩心里恨恨的。等到久昌婆终于允许他们上树去摘果子时，他们欢呼着一轰而上，满树尽是小孩，把树枝压得弯弯的，不堪重负的样子。久昌婆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在树下一遍遍喊着小心小心要小心呀，直喊得口干舌噪。等到他们终于一个个顺利地从树上下来了，她就咧着没牙的嘴在笑。

    久昌婆的儿子根仔终于在三十一岁那一年成亲了，娶的是邻村一个姑娘，姑娘很老实温厚，也很能干。村人都替久昌婆高兴，都说她终于熬出头了。可没过多久，久昌婆与媳妇就经常拌嘴吵架，乌眼鸡似的互相恨恨地盯着，几天或个把月不讲一句话。婆媳俩都遵守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很少对人说起什么，外人也就基本弄不清她们吵些什么和为什么而吵，但慢慢也知道她们婆媳关系很紧张，就是没法为她们做些什么。久昌婆后来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不再把自己梳理得光鲜流亮，脸色总是苍黄的，眼袋总是肿肿的，也不再有心思去管那一棵番石榴树了，篱笆早已破败不堪，芦荟和仙人柱枯干狼藉。一群群孩子一遍遍摘掠果子，她看他们一眼，一声不吭的任由他们去了，有时还用竹棍帮着他们打下些不成熟的果子来，但她只把果子分给男孩，从不再分给女孩，甚至还骂她们女孩子跟人家疯什么，没教养……这一年，媳妇怀了孩子，想吃点酸的，叫根仔又把篱笆修补好了，要留下些成熟的果子吃，久昌婆却偏叫来一个叫二傻的亲戚把篱笆拆了，她对二傻说：这果子熟了不能吃，让孩子来摘吧。二傻把篱笆拆了，人家问他，你真相信这果子熟了不能吃吗？二傻说不信，谁会傻到信这种话呢？村人盯着二傻说不出话来。

    没过多久，久昌婆就死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儿媳妇哭丧时，哭得有板有眼的，还流了一些眼泪。村人都叹息：唉，又死了一个好人啊！也都说这个媳妇实在是不错的，哭得多伤心呀！可这两个好人咋的就……唉，命里相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