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舅 母(小小说)
少木森
乡下有些亲戚,大多与我家往来已疏,只大舅母例外。
大舅母50多岁,满脸刻着皱纹,头发花白,脸色苍黄,一双眼睛淡灰而质朴,和脸上的整个表情一样,让人读出:老实厚道。好人未必就命好,她三十几岁才生养了两个儿子,40岁那年,5岁的大儿子高烧不退,大舅急急背往公社卫生院,父子双双被拖拉机撞死在路上,大舅母从此守着小儿子过日子。她这小儿子小我一岁,是个小表弟。小表弟骨瘦如柴,脸色灰黑,眼睛往上翻白,先天愚型,智力迟钝,娘俩的日子过得暗淡凄凉。
母亲极同情大舅母,常让我带点东西去看她。她家房间多,她总要留我过夜,给我一个单间睡觉。那房间不大,一张床却大得出奇,占去三分之二的地方,一张椅子搁在小窗下,可以坐人,也可登高关窗,除此外再没有什么家具。房间倒是收拾得干净,但由于潮和闷,常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实在不愿意在这儿过夜,却又拗不过大舅母的热情。昏黄的灯光下,她暖着我的手说我又白又胖又聪明又出息,表弟要有我的一半,她死也瞑目。说着说着,就有眼泪在眼眶里滚动,那样子让人心里挺难受。
稍长大后,我就不大听母亲的话,推脱着不上大舅母家了。大舅母却催得殷勤恳切,我一歇寒假,她就会把那单间房收拾得干净,铺上新浆洗的床单被卷,等待我。母亲便苦口婆心把我又哄去了,我又在那儿过夜,在那儿我作了些恶梦,梦见被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呼吸困难。我把这些梦告诉大舅母,她显得很慌乱,陪着笑急忙解释:“家里房间小,闷的!”然后就坐在床边,一双手不知所措地搭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哄我劝我留我,深怕我起脚离去似的。我被她感动了,眼泪涌上眼眶,点头答应在这儿多住两个晚上。
读高中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我照例到大舅母家小住几日,大舅母和小表弟都很高兴,第一天就动手宰了一只鸡,说是给我补身子好参加高考。炖鸡端上来了,大舅母连声劝道:“吃呀吃呀,多吃点。还有呢。”小表弟不知何时也蹿到桌边,双手死死捏牢桌沿,双眼一个劲地向上翻动,口水随着含混不清的语句流出来:“吃,吃,吃……你吃……吃。”我忙扯下一只鸡腿递给他,他刚伸手接,却被舅母一把扯开:“你吃你吃,表弟还有呢。你又不是外人……”我望着这一大盆油汪汪、香喷喷的整只鸡,真有点馋了,可我知道大舅母家的经济状况,胡乱吃点鸡肉、喝了点鸡汤,就推说不舒服,离开了餐桌。没料到,这使小表弟狠挨了一骂。骂毕,大舅母扯下鸡头和一支翅膀给了小表弟,其余用竹篮挂在半壁上,说明天再给我热着吃。
小表弟贪馋地嚼着,弄出满屋子吃的声音。
这一夜我睡不踏实,不一会儿又梦见身子给什么狠压着,还有一双手在我胸口揉搓着,有一张嘴在我脸上热哄哄舔着,我惊醒了。醒来才知道不是梦,竟是小表弟压在我身上,嘴很熟练地扫荡我的脸,弄出吃的声音。我简直成了油汪汪的鸡。我又好气又好笑,想喊,又怕搞得大家难堪,怕看大舅母那不知所措泪光闪闪的样,就忍着。谁知小表弟的嘴在寻找我的嘴,呼哧哧尽是食物发酵的味道,我不觉一阵恶心。嗯哼——我轻轻叫一声转过头去,还装没醒的样,暗中给他排斥的力,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哦的一声,那骨瘦如柴的身子滚了下去。这不愉快的事后,我久久不眠。我以为还要发生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再发生,最后是我睡着了。
回家后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母亲听,母亲脸色大变,一道深皱纹从紧咬的嘴唇向下巴伸展过去,眼睛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似的,全身还微微发颤地反复瞅着我,使我不知所措。不过,母亲并没说什么,只是从此不让我去看大舅母。大舅母倒来过我家,一副惴惴不安的可怜相。母亲脸色难看地把她引入内屋,关起门来,不知谈些什么,关了很久,出来时大舅母满脸泪痕,眼睛红肿。我过去招呼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我头上摸了一下,就走了。我家好像就从这时候起和大舅母没了往来,几年后大舅母去世,家里连这个消息也不肯告诉在外地工作的我。回家探亲时得知大舅母已仙逝半年,而小表弟比她还早死了几个月,我不免感慨悲伤,母亲望着我,那目光很空洞。
母亲从同情到绝情,就因为小表弟夜间压我舔我那么一件小事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后来我以民间文艺家的身份,回老家乡下采风,得知乡下秘传着一种“吸魂术”,即让灵魂不全的人黑灯瞎火摸上健全人的床,吃滋补品似地吮吸那人的灵魂。我便把它和表弟压在我身上的事相联系,似有所悟,于是很认真地询问母亲。母亲两眼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远处山水,似有似无地吁口气,口气却很显生硬地说:“你小孩子家瞎掰乎什么?”
母亲的这种态度,使我很意外,心情也似乎又一下子沉重了许多。倒不是因为母亲这话事实上已经证实了我的所悟,而是因为大舅母死了多年,而母亲竟然还没有原谅她,足见人类那一种舔犊之情,那一种“人性”,有多么的自私,再质朴再善良的人竟也不例外,大舅母如此,而母亲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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