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年轮(二)
老师在办公室里是不谈情人的,既使今天是情人节,他们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议论几句,淡淡地各自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该备课的备课,该批改作业的批改作业,该找学生谈话的找学生谈话去,一切井然有序、庄重和严肃。然而,让老师们坐在包下的汽车里,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坐车总是辛苦、沉闷和压抑的,排遣的最好办法就是聊天,而聊天的永恒的有味话题之一就是阿哥阿妹的事,死去活来得很,也就剌激提神得很。何况今天是情人节,聊天的话题就十分集中也十分放荡。但那些谈情人的话题,在方凡听来都没有情人味,而和嫖娼没有两样,听着听着,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想老师只能这样了,他们还以为说的和真事一样呢,这坏就坏在老师的自我感觉太好,太自以为是,都以为有了那么一些在学生们看来挺了不起的知识,就可以知道天地间的一切事情,就什么都懂了,真是可笑。不过方凡并没有说什么,微笑着听着大家的议论,装一副有兴趣的样子。
老资格的华老师谈得津津有味。他说有一个学校的正副两位校长开车出差,发了情,嫖娼去了,花了一千六百元。这钱不可能不去报销,可是没有发票,两位校长碰了一会儿头,决定给司机足够的好处费,串通起来写一张白条,说是路上小车撞死了两头母猪的赔偿费用,每一只对方索赔一千元。司机很痛快地拍了那位副校长的肩膀说:“没关系啦。哥们为朋友两肋插刀。嘿,你校长大人多多关照。”一句话把人情债记下了,也把四百元余额得了。司机何乐而不为,但两位校长也还是被他感动了,顺口就说了很多热情洋溢的话。紧接着司机写白条子,副校长证明,校长签字,一千六百元嫖娼费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报销了。听到这里,老师们自然有许多愤慨。校长自己签字报销,什么样的花销都可以用公家的,这叫什么世道?怪叫人沮丧的。再说那到底是校长们的事,离老师的切身利益远了点,人是分等级分档次的嘛,虽说从理论上说老师都有可能成为校长,实际上成为校长却总是极少数。大家听到这里也就说没劲,就淡了听的兴味,如果那两位嫖娼者是老师,或者至少有一个是老师,他们就会有兴趣得多。没了兴趣听了,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什么体制啦腐败啦来。现在是民主多了,随便说说话是不会被人揪什么辫子的,所以当众发表一些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自说自话,就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生活内容,一种十分必要的心理生理要求。
华老师毕竟是有经验的老教师,与老师们耳鬓厮磨二十多年,他知道在这个故事里老师们需要什么,他卖了个小关子说:“什么事都不会那么简单的,都那么回事,这世界不马上人吃人才怪呢。”他说当年学校遇上审计,审计人员都是很认真的。他们面对那张白条觉得很有问题,就做了细致的分析,认定白条有伪,认为路上偶然撞上两头猪或一头母猪都是可能的,而同时撞上两头母猪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一般仔猪会成群结队嬉戏玩闹,而母猪是很少两只合在一起的。这个判断也许不是那么严密科学,但大家听着过瘾,因为那自己嫖娼搞女人却要公家给付钱的校长不是受人尊敬、让人同情的人,所以这样的校长应该有一个让人听了解恨的结局,比如被法办了什么的。华老师当然说那两位校长栽了,那位司机被叫去询问,他并没有两肋插刀,而是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嫖娼加上贪污,两位校长能不法办吗?!
方凡听到这里,全身许多地方不自在起来,他们的逻辑里所有干过不光彩的事的人都应该倒楣。而“不光彩”从来是很难界定的,校长们的嫖娼是不光彩的,方凡有情妇的事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也会是不光彩的,而且矛头可能立即转移,明枪暗箭地攻讦起他来。
方凡搭了一句话:“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不好?”
“不好!”一位年轻教师这样反对。
好。那就谈吧。方凡想,老师很爱奢谈的一个话题就是:老师也是人。这话用到一些能维护老师尊严的地方,他没有异议。用在这一方面,他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有时会这样想,在这一方面有些老师早已异化了,真让他们去寻觅、碰撞情人,他们绝无这个胆量。他们有许多来自社会形象本身的压力,比如“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啦,为人师表啦。这对于许多老师都已不纯粹是喊给人听的口号,而像是鲜美鱼肉里的那些细剌,你再不舒服也得承认它的存在。一旦春心萌动却又实在没有胆量去寻花问柳时,他们的想象力就会飞翔起来,过过口头瘾,享享口头艳福,真叫作有贼心没有贼胆像……他觉得自己比他们要强得多,想了也做了,尽管做得偷偷摸摸,要用许多智慧和精力去遮掩,到底还是比他们强,比他们有资格说:老师也是人。这种优越感使他懒得开口了。
老师们还在兴味浓厚地聊着,已经涉及许多细节和经验类的东西。有一个特别动人,也特别让人沮丧的故事大致如此:一位非常本分的老师有了情妇,那情妇原是一位大款养的“金丝鸟”,但大款有的是钱,不可能只养一只金丝鸟,养多了就有许多毛病,比如争蜂吃醋,或者生理上不能满足这些妙龄女郎的要求等等。这只金丝鸟正是因为后一个原因到处主动出击,找上了那位本分的老师。老师也不辜负她,在床上表现得非常出色非常可人。故事涉及许多细节,比如那女人能说会道语言如何具有诱惑力,那叉开的大腿的姿势如何惊人的让人恋慕等。故事的结局是老师被打掉两颗门牙、一身重伤,还在打手们的暴力胁迫中吞咽下一颗断牙。打伤了人,总是要追究要处理的。但还是那句话,大款有的是钱,他出了足够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钱,就逍逍遥遥让他的金丝鸟飞回他的笼子,老实听他摆布了。老师也得了一些钱,但那钱是不够治伤养伤的,只好自认倒楣了,老师是不该有情妇的,有情妇的老师还叫老师吗?
方凡开始还觉得这个故事好笑,觉得它不是真事,而是出于某种社会心理需要编出的拙劣的故事。听着听着,却渐渐感到心惊肉跳了,他下意识捂住门牙,好像自己就是挨揍的老师。他记得这样的感觉已经有过一次,那是他第一次从沈丽那边回来,还沉浸在一种稣松的快意中,太太那天没有什么兴趣,他却很殷勤地把太太剥成裸体,把每个部位都细看细摸一遍。他那种神情可能让太太感觉到什么陌生感,太太说:“没正经。看情人也就你这个馋样。”他浑身一颤,脸上一定泄露了什么秘密,幸好灯光幽暗,太太也不是刻意追究,他才没露馅儿。他深吸了一口气,找了一些话题,边与太太聊着,边在她安静的肉体上完成他的全套动作。那个晚上太太枕着他的臂弯睡着,头埋在他的胸前,她透出的那些气息变得诡异起来,缠着他让他睡不着,睁着眼睛做起恶梦来,他梦见自己双手被拷了起来,太太哭闹着来替他掰手拷,可那手拷竟已长了铁锈锈死在手上。他捂住门牙的动作被一位老师看在眼里,调侃道:“一听有人挨揍就吓成这样了。你呀,得先换个胆,换个狗胆才行!你什么时候狗胆包天了,你就潇洒起来了。”这种玩笑没有什么指向性,方凡松了一口气,脸上有了悦色,接过话题说:“那你得换个肾,换狗肾,然后频繁换老婆换情人。”
满车都是笑声,笑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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