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已下了七天七夜。

深夜，漆黑，惊恐着我们年青的心。

三个男生去圩堤抗洪了，只剩我、我的妹妹和小周围坐在饭桌边，守着那台声音已嘶哑的小收音机。千篇一律的新闻早已听腻，连篇累牍的政论早不关心，只为新闻前20秒的“天气预报”。

“你们去睡吧。”听到“赣北中到大雨”后，我对妹妹和小周说。她们没说话，进了里屋。

油灯，闪着黄黄的火苗，我将灯芯拧下了些，小屋更昏暗了。从上海到江西，只三个多月，就遇到如此的天气。六个人中，四男两女，我最大，下放时刚过20岁生日，秋生略小些，其他四位都只十七十八，插队时我成了户主。此时，这“户主”二字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这生活才刚开始呢。

记得同学骏友写给我的诗句中的:

君行向何方？陶令躬耕处。

长江宛如碧玉带，巍巍庐山作屏障。

鄱阳醴泉育禾苗，永修是个米粮仓。

喝令陶潜重作赋，桃源处处在人间。

哎，米粮仓，苗光光；桃花源，水汪汪。

蚊子虽不如平时那么多，但也嗡嗡地围着，我吹灭灯，钻进了蚊帐。躺着，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墨黑墨黑的一片。万喙无声，只有那落在瓦上的雨水和屋旁小沟流水发出的响声敲打着心。“下吧，下吧！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那句经典电影的诅咒台词忽然响起，会有那一天吗？不知哪来的预感：今晚要出事的。

恍惚中，忽听得犬声由远而近。我忙钻出蚊帐，趿着鞋，打开门，风雨扑面而来，只听得有人大叫“倒圩了”，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秋生、小廷、小梁也回来了。“圩堤决口了。”秋生边脱雨衣边说。看着他们浑身上下没一根干丝，妹妹和小周没有声响，去生火烧水了。

“水大概什么时候会淹到这里？”我急切地问。

“阿林讲，明天早上会到屋脚，中午大概会淹到这，”小廷指了指窗的上框，“伊讲，最大到阿拉屋檐。”

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了大队书记，他答应，万一溃堤，让我们住到大队部二楼去。我们落户的村子，大多数老俵家都是木结构房子，一般有三楹，中间一层到顶，左右设搁楼，搁楼平时只放杂物用，一旦发生水灾，便生活在搁楼上。在他们的记忆中最高水位从来没到达过二楼。

我看看闹钟，十一点不到。与秋生他们商量后，决定天亮时再搬。现在心急火燎的、黑咕隆咚的、雨里水里的，担心出事。先理家当，等候天光。

衣被入箱，杂物进包。最琐碎最重要的，是“吃”的部分，柴米油盐，炉锅碗筷，“吃”也是我最担心的，煤油炉的油不多了，用泥炉子，我们没有柴火，除了米油盐，其他什么食物也没有。

很快，我们理好了上大队部二楼生活的用品，看闹钟，只是凌晨一点。

拆了蚊帐的屋子，空间大了许多，也比平时暗了许多，有点陌生感。卷起席子的床露出了真面目，老俵真有办法，在地上打四根木桩，两头钉上横条，再钉上刚锯下的松木板，不经加工就造好了，板与板之间不规则地留着大大的空隙，树皮还长着呢，挺透气的。

谁也没有说话，干坐着，听风声，听雨声，听流水声 ……

决堤的水没有我们想象中瞬间冲击那样可怕，水铺到大地只是平缓地一寸一寸上涨，可怕的是，上游的水源源不断地下泄，下游鄱阳湖的高水位顶托下流，决堤口成为上游水的入口，日后也是一寸一寸消退。不知道会折磨多久，也不知道我们能坚持“不断炊”多久。

思维似乎被黑暗吞噬了，语言好像被洪水冲哑了。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清楚，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风在吹，雨在下，水在涨，未来的走向在冥冥的黑暗中，忧虑拥挤在心头。

（明天请看《洪水梦魇2·蛇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