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故事世界》2014年4月下

秋日的一个夜晚，惊惶和混乱笼罩着泾州城（今甘肃泾川县北），在那层层漆黑的天幕覆盖下，泾州城就像随时会被淹没的一个荒岛，黑暗里仿佛随时会爆发杀机。耳听城下攻城部队因频繁调动而发出的沉重奔跑声，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末世的气息弥满全城，仿佛随时可以在一瞬间崩溃。但这时候，一个憔悴的人走上城头，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他的出现，就像一颗明星，照亮了北地的夜空，同时驱走了盘踞在城兵心头的惶恐与绝望。这个人就是刘感。
 

时间凝聚在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秋九月十二日，西秦小霸王薛仁杲包围了泾州城。
 

几天之前，秦王李世民再次亲自挂帅亲征西秦政权。上一次，李世民因突发疾病无法指挥，行军长史刘文静、殷开山仗着唐军人多势众，没有部署防备，为西秦霸王薛举轻易击败，丢了高墌城（今陕西长武县北）。薛举本欲采纳部下郝瑗建议，乘胜直取长安城，却突然发病去世，由其子薛仁杲代立。
 

李世民此次的作战计划仍然与上次一样：待西秦军粮绝，率唐军一举击破。此时，薛仁杲驻军高墌城一带，李世民大军在此一带坚壁清野，对西秦军成半包围态势。素有“万人敌”之称薛仁杲并不甘心束手待毙，主动率军包围泾州城，打算攻下此城向李世民示威。
 

这是薛仁杲引蛇出洞之策，此刻唐军如救泾州城，胜负只在五五之间，而且还打乱了原有作战部署。李世民面临两难的抉择：究竟是牺牲泾州城换取日后全歼西秦军，还是为救泾州城苦战一场？一番权衡下，李世民选择了前者。
 

好在泾州守将刘感也不是吃素的，历来战风凶狠剽悍的西秦军，在泾州城遭到刘感率领城兵孤注一掷的拼死抵抗。西秦军几次欲强行蚁附攻城，都被城上猛烈投下的滚木礌石击退；西秦军欲挖地道从地下攻入，泾州城兵就用地听确定地道位置，往地道中浇油放火。即使如西秦军这般的强大军团，面对刘感率领下的泾州城兵的顽强抵抗也是一筹莫展。
 

然而，泾州城内的存粮越来越少了，很快地陷入的险境中。因粮食分配减少，泾州城兵现在每天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为此经常发生争吵：
 

“饭桶，就知道吃！那份是我的，你怎么吃了？”
 

“你个废物！你干的活比我少多了，没资格吃这么多！”
 

“不对，你才是白长那么个大块头，充其量就顶半个人干的活！”
 

两士兵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几乎动起手来。旁边士兵连忙叫来刘感，刘感制止了两人后，盘算仅存的兵粮越来越少，该怎么办？刘感叫来火头兵，吩咐道：“你将我的坐骑杀掉，炖好分给士兵。”
 

“将军，这如何使得？那马可救过将军您一命，是您的心头肉啊！”
 

“休要多言！快去！”
 

火头兵不一会将马肉炖好，当城兵都很快乐地吃马肉、喝肉汤的时候，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刘感自己一口肉也没尝，只煮马骨头汤拌木屑吃。
 

“将军，您怎么不吃？”有几个城兵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刘感费力咽下一口木屑汤，回答道：“没什么，我小时候家里穷，经常白水煮树皮，都习惯了，就好这一口。”
 

 谁不知道刘感是后魏司徒刘丰生的后人？实打实的钟鸣鼎食之家，怎会吃白水煮树皮？大部分城兵没有被刘感的谎言骗到，他们默默地退开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将军，虽然嘴上不说，但当下一次军鼓响起，当这个瘦弱的将军穿着他生锈的铁甲冲向前方时，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抛下所有，去追随他，一直到任何地方。也许他们不能得到任何回报，但他们只希求斗志昂扬地追随这个人，为他浴血奋战，哪怕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有刘将军在，他们在濒临死亡的痛苦中挣扎时双眼仍将平静地凝视着天空。
 

此后，西秦军多次发动进攻，但由于泾州城兵的奋力反抗，都以失败告终。
 

不过这点马肉加上还剩的那一丁点存粮，无论怎么节约着吃，最多也只能再对付三、五天。刘感知道：泾州城陷落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正当泾州城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长平王叔良带着他的人马前来支援泾州城。薛仁杲趁机假意撤退，设计引诱刘感前来高墌“受降”，中计的刘感为掩护大部队撤退，不幸陷入西秦军包围，兵败被生擒。
 

刘感被带到了薛仁杲面前，薛仁杲先让人将他松绑，然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 “看你也并非勇武过人之辈，能守泾州孤城这么久，倒是很让本王佩服。不过，今日你被本王生擒，还有什么话说？”
 

“败军之将，无话可说，任凭发落！”
 

薛仁杲哈哈一笑：“你是还真个忠义之士，本王很欣赏你，怎么样，愿意从今往后跟着本王吗？”
 

“不杀我？”刘感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不杀！对李世民，你已经尽忠尽义，没有必要再回去送死。只要肯跟着本王，本王直接封你为大将军，比你在李唐的骠骑将军职位只高不低！”
 

“真的？不过像在下这种成事不足的人，对霸王您的霸业似乎并无多少帮助。”刘感似乎有些心动，小声说道。
 

“哈哈，刘将军不必过谦，看来你是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为了表示你没有二心，得拿出点诚意给本王瞧瞧。”
 

“您指的诚意是……”
 

“明天一早，本王将再次包围泾州城，到时会把你绑在巢车上晾在城头，你要做的就是对着泾州城内大喊，就说中了本王妙计，在高墌被捉住了。
 

“然后你告诉他们：李世民的主力已被本王铁骑击败，败退三十里死活不敢再度前来，想指望援军，恐怕就是等一百年也来不了！泾州城早已粮草不继，还能坚守多久？如果想出城决一死战，我西秦铁骑奉陪到底！到时必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与其搞成那种局面，不如趁早开城投降，保全各自家人，西秦军优待俘虏，绝不滥杀一人。”
 

以往西秦军每次破敌，对所俘获士卒一个不留，而且多以断舌、割鼻、碓捣等酷刑虐杀之，是以刘感并不相信薛仁杲不滥杀的保证，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薛仁杲见刘感不答，忽而阴测测一笑，话锋一转又道：“听明白了吗？说错一句，本王就要你的小命！你听说过庾立（庾立是文学家庾信的儿子，被薛仁杲放在火上烧烤，肉分给士兵吃）的下场吗？本王刚才教你的每一句话都能决定你的生死，你可得好好记住。”
 

“霸王您所言甚是。如此一来，城里的百姓就保住了性命，您的慈悲心肠让在下心服。在下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自此以后就交给霸王您了。”刘感仿佛在薛仁杲的恩威并施下屈服了，拍着胸脯保证道。
 

薛仁杲十分高兴，让属下张贵负责好好招待刘感。到了黎明时分，张贵和手下士兵将他绑在了巢车上。
 

“抱歉，请刘将军再坚持一下，完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张贵安慰道。
 

天亮后，张贵与手下士兵缓缓推着巢车来到泾州城下，双方阵地距离很近，甚至能看清对方士兵的长相。
 

 “啊，是刘将军！”
 

 “是，刘将军被抓了！”
 

泾州城内守兵很快认出了刘感，转瞬间，城内起了一阵骚动。城墙上探出一张张精悍的脸来，看到自己的将军被捕，都无比悲痛。城下西秦军全体兵将，也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城内的一举一动。
 

云开雾散，依旧有些火辣的日头照耀着大地，城上城下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得见细微的风声。
 

 “好了，开始吧。” 张贵催促道。
 

刘感看到自己苦守多时的泾州城，与那些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士兵，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默默的扫过城上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你磨蹭什么，赶快说呀！” 张贵有些焦躁，拿鞭子狠劲抽打巢木架，主公薛仁杲就在后面盯着，万一出个什么闪失，自己可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
 

刘感缓缓地点了点头，望着西面的天空漂浮着一缕白云，此时的蓝天显得格外辽阔，仿佛把敌对的双方全都都融进去了一般。
 

“城里的诸位听着！” 刘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大声喊道，“我刘感在高墌被抓住了！”喊声加剧了城里的紧张和骚动，“我留着这条命就是要将援军的消息告诉诸位，诸位可得好好听，别漏掉一句！秦王殿下……”喊到这里，刘感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将下面的话一口气吐出“……已经亲率数十万大军四面俱集包围了薛贼，而且薛贼粮草将尽，亡在朝夕！还请诸位再坚持两三天，一定要齐心协力守住泾州城！”
 

声震寰宇，大义凛然！城下的西秦军尽皆目瞪口呆，泾州城内却响起一片欢呼声。
 

“啊，这、这厮都说了些什么呀！” 张贵惊呆了。薛仁杲气急败坏，他从阵中疾步冲到车前将刘感拉下来，然后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刘感口鼻不断流出鲜血，却还是笑了起来，明亮的眼神里充满了蔑视，这让薛仁杲越发憎恶。
 

薛仁杲命人将刘感埋在地里，只露出膝盖以上的身体，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弓箭，把刘感当做了练习骑射用的箭靶。一箭接着一箭，直到乱箭穿身，鲜血从刘感体内滚滚流出，他却至死一声不吭，阳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定格的表情依然充满了刚毅与坚强。
 

看到这一悲壮绝伦的时刻，部分西秦军兵将也禁不住流下了热泪。泾州守兵更是泪流满面，他们的目光望着刘感体内逐渐流失的鲜血，仿佛有一缕崇高的英魂映射在他们模糊的视线中。
 

气力、兵粮皆已所剩无几的泾州守兵，由于亲眼看见他们的敬爱的将军刘感死于乱箭之下，顿时义愤填膺，士气高昂，泾州城如泰山般不可撼动！
 

不久之后，刘感死节的消息传到了唐皇李渊的耳朵里，李渊叹息良久，特地叫来史官令狐德棻，吩咐道：“刘感的事迹，必须载入史册。” 薛仁杲平定后，李渊购得刘感的尸体，以少牢之礼祭祀，并赠瀛州刺史，封平原郡公，谥曰“忠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