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年代辨析——脂批辨析之三(欧阳健)
(2012-01-02 18: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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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红楼梦研究 |
脂批年代辨析——脂批辨析之三
一
脂批的年代问题,本来似乎是不应该成为问题的。“脂本是《红楼梦》的最古本,是一部最近于原稿的本子”(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既然早已成为普遍的观念,那么,迳直按脂本自身标定的以及有关批语所署的干支来确定其年代,如以甲戌为乾隆十九年(1754)、丙子为乾隆二十一年(1756)、己卯为乾隆二十四年(1759)、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1760)、壬午为乾隆二十七年(1762)、乙酉为乾隆三十年(1765)、丁亥为乾隆三十二年(1767)、甲午为乾隆三十九年(1774)等等,大约是最为便捷的方法了。可是,落实到具体的脂本和脂批,事情却不如所想的那么简单。除了胡适认定甲戌本是曹雪芹自己批过的本子,个别红学专家认定己卯本是怡亲王弘晓亲自抄写,“有很大的可能直接来自曹家的本子”之外,大多数研究者认为,现存的脂本,都不是曹雪芹的原本,而是相当后出的过录本,并且还很难说是曹雪芹原作的直接过录本;这些本子,都明显留下了后来修改、整理的痕迹。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了:在利用脂本来作进一步研究之前,首先就面临着对所有这些抄本进行鉴定的任务。
从版本鉴定的角度看,脂本无论在外观形式(诸如题署、目录、分卷、行款、字体、避讳等等)还是作品内容方面,都存在许多大的问题,叫人不能放心。单从脂批本身讲,就有不少疑点:
第一,批语的系年。最早的甲戌本中,有迟至甲午(1774)的批语,前后长达二十年之久;而庚辰本中最迟的批语,系年却为丁亥(1761),比甲戌本反而早了七年。甲戌本既然阅评在前,许多批语本未系年,到了后出的庚辰本中,又有什么根据为之分别系年?
如第二十六回甲戌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它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两条眉批紧挨书写。而庚辰本在前一条后署“己卯冬”三字,后一条后署“丁亥夏,畸笏叟”,两条批语竟相去八年,又出两人之手。
又如第二十八回甲戌眉批:“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庚辰本后署“壬午孟夏”。己卯本既为“己卯冬月定本”,己卯年写的批语为什么不见于己卯本,却出现在庚辰本上?庚辰本署“已卯”年的批语均在第二十回至二十八回。其中二十回6条,二十一回3条,二十二回2条,二十三回3条,二十四2条,二十五回1条,二十六回1条,二十七回3条,二十八回3条,共24条。
第二,批语的署名。脂本既然一律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则其中所有的批语,当皆出自脂砚斋之手。甲戌本除少量他人后来加批者,一律不署脂砚斋之名,符合历来著述的通例;而己卯、庚辰二本,却在少量的批语下另署“指研”、“脂研”、“脂砚”,岂非自乱其例?若以署名者为脂批,则大量不署名之批语,是否就统统不算脂批?
第三,批语的内容。甲戌本自称“重评”,己卯、庚辰本自称“四评”,后者当为前者的承继与提高;但实际上后者的批语数量上大为减少,文字上的谬误反大大增加了。甲戌本残存的前八回,批语极多,几于“密不透风”,而庚辰本的前十一回却“一清如水”,几乎没有批语,己卯本第十回独出若干条批语,又极其平庸;相反,甲戌本缺失的部分,己卯、庚辰本的批语倒特别的多。尤其令人惊异的是,脂批中凡与作者身世或小说“本事”有关的重要内容,大多只单独出现在某一个抄本上,很少有几个本子皆同的情形。
二
凡此种种极不正常的现象,都在提示我们:不能盲目相信抄本字面上的干支纪年,而必须以科学的态度对脂批的年代进行辨析。为此,不能继续采用红学家以住那种按脂批干支排比年代的做法,而代之以追溯各个脂本的来历及其出现年代的较为稳妥的办法。
众所周知,甲戌本是胡适于1927年以重价购得的,此本的来历,胡适始终未作具体交代。己卯本的出现,时间还要晚。它的收藏者董康在1929年印行的《书舶庸谭》中,自言“生平酷嗜《石头记》”,但未曾提到己卯本,红学家确信此时他还没有收藏此本。己卯本转归陶洙的准确时间,是在1947年。庚辰本据说是徐星曙1932年在北平东城隆福寺小摊购得,1933年胡适曾写有跋语。总之,三个抄本公诸于世的绝对年代,均在1927年以后,再往上推,就是一片渺茫了。
这样,稳妥的判断是:脂批的年代,当在其自我标榜的乾隆甲戌(1754)至脂本出现的一百七十年间。当然,这段时间未免过于漫长,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为了相对缩小其范围,逐步接近较为准确的坐标,只有求助于另外一些年代更为确定的《红楼梦》抄本作为标准,充当为脂批年代定位的参照系。被红学家归入“脂本系统”的其他重要抄本,甲辰本发现于1953年,梦稿本发现于1957年,蒙府本发现于1961年,时间比三脂本还迟,不能胜任此任;只有有正书局石印本《石头记》的存在,早于1927年。列宁格勒东方研究所藏钞本据说是由俄国大学生库尔梁德采夫于道光十二年(1832)带到俄国,此说虽不可信,但此本于1937年以前流入俄国是可以肯定的。它的出现,大约在有正本之后,甲戌本之前。有正本于1911、1912年石印,其底本1975年冬在上海发现,底本有“桐城张氏珍藏”、“桐城守诠子珍藏印”等,经查,藏书者为张开模,别署守诠子,为桐城相国张英后裔,工诗文,好藏书,生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卒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存年六十岁。有正本的出现,至迟在同治、光绪年间,而当其一旦石印问世,也就完全排除了后人改动的可能。
有正本和列藏本均题《石头记》,书名无“脂砚斋重评”字样,因此严格说来,它们不能算作脂本。有正本八十回,列藏本八十回,缺五、六两回,实存七十八回;二本均有批语,其中部分批语与脂批相同或相近,有的批语在脂本中甚至有“脂砚”、“脂研”的署名,说明它们之间确实有过某种内在的联系,使我们的辨析工作有了客观的基础。
让我们先来看看列藏本的情况。此本有三十多回无批语,有的回中,有少量批语,文字与现存脂批不同,因而不是我们探讨的对象,暂且置而不论;但在有的回中,尤其是第十九回的批语,与己卯、庚辰本的批语极为相似,这自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且来看如下的例句:
十九回在“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句下,己卯、庚辰本夹批:
补还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也。
列藏本夹批作:
补这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
“补还一句”与“补这一句”,皆可通;有“也”字与无“也”字,亦无大妨碍。又在凤姐“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扌乍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句下,己卯、庚辰本夹批:
伏下病源。
列藏本同。由此可证脂本中此类批语,非后人所添加。现在需要弄清的是,脂本中此类批语与列藏本批语的关系。这里包括两个层次的问题:第一,脂本与列藏本相同的批语,是属于什么性质和类型的批语;第二,两种本子上的批语,谁在先、谁在后,是谁出于谁?现举几例来说明辨析之:
一、宝玉撞散了茗烟的好事,安慰丫头说:“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己卯、庚辰本夹批:
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
列藏本作:
直正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
多“真正”二字,文气似更胜一筹。
二、茗烟为取悦宝玉,提议悄悄引他往城外逛逛去,宝玉怕家里人知道,“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提出要找花大姐姐去。己卯本夹批道:
妙。宝玉心中早安了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协,故以城外引以悦其心,宝玉始悦,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协,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笋楔细极。
而列藏本作:
妙。宝玉心中早按了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协,故以城外引之以悦其心,始说出往花家去。非茗烟惧罪,断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茗烟哉。“又”字笋楔细极。
己卯本“宝玉始悦,出往花家去”,“悦”字与上重,当为“说”字之误,列藏本作“始说出往花家去”,是。“非茗烟适有罪所协”,亦与上重,列藏本作“非茗烟惧罪”,是。末一句列藏本“‘又’字笋楔极细”,是点明正文中“又闹大了”一语,乃宝玉慧心所在(“宝玉心中早安了这着”),而己卯本作“文字笋楔细极”,就不妥了。
三、宝玉对袭人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己卯本夹批:“想见二人素日情长。”庚辰本夹批:“想见二人来日情长。”列藏本作:“想见二人素日情分。”当以列藏本为正。
四、宝玉回来,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己卯、庚辰本夹批:“娇态已惯。”“娇态”乃名词,不能接“已惯”;列藏本作“娇憨已惯”,较二本为佳。
以上几例,都表明列藏本的批语近于原批,而脂批则为后出转录之文,所以弄出了许多不该错的毛病来。而且脂批与列藏本相同的文字,均为对小说的内容和技法的评点,无一例外。
有正本的批语,集中在前四十回。己卯、庚辰本前十一回几无批语,无从与之相比;甲戌本残存的前八回的批语,如第一回“大荒山”侧批:“荒唐也”,“无稽崖”侧批:“无稽也”之类,有正本同样有。二本的批语谁先谁后,通过比较,也是不难辨别的。如那僧将美玉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二本的批语为:
[有正本]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
[甲戌本]妙极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
甲戌本明显夺一“今”字。
同回“按那石上书云”之下,二本的批语是:
[有正本]以下系石上所记之文。
[甲戌本]以石上所记之文。
甲戌本又夺“下系”二字。
甲戌本最末一回为第二十八回,中间残缺第九至十二回、第十七至二十四回。暂且撇开甲戌本,比较有正本与己卯、庚辰本的批语,情况又是如何呢?
第十八回写贾妃省亲,见石港上题“蓼汀花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贾政听了,即忙移换。有正本夹批道:
换的周到可悦。
而己卯、庚辰本作:
每的周到可悦。
“每”字错得离奇。
又写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有正本夹批:“庭燎最确。”而己卯、庚辰本批作“庭燎最恰”,一字之差,也不及有正本妥贴。后文写贾妃与家人相见,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话未说完,不禁又哽咽起来。有正本夹批:
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方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理之至。
己卯、庚辰本误“方千贴万妥”为“万千贴万妥”,且两个“万”字皆作简体,又改“入情入理”为“入情入神”,都是后出转录的显证。
第十九、二十回是批语最为密集的章回,为节省篇幅,特将二回有正本与己卯、庚辰本的相关批语列表对比于后:
顺序
①
②
③
④
⑤有正
⑥有正
以上诸批之文字,皆以有正本为佳,而己卯、庚辰本据以转录,方发生了如许不该有的错误,如误“弋阳”为“弋扬”、“弋杨”,“话语”为“话”、“话玉”,“飞燕”为“燕飞”之类。
将甲戌本与己卯庚辰本分别同有正本比较,其结论也许还不能令人放心。己卯、庚辰本虽自标榜为“四阅评本”,但它们与甲戌本并无直接过录之关系,所以才会出现前十一回无批的现象。今若择甲戌本与己卯、庚辰本皆有批语的部分,来同有正本的批语一道加以比较,也许更能见出几本之间的递嬗之迹。
第十五回写宝玉至郊外庄人家,见二丫头纺线,又一迳去了,顿觉怅然无趣。临走时又细心寻看,仍不见其踪影;不想上了车“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有正本夹批:
四字有文意。人生难聚,亦未尝不如此也。
“车轻马快”,纯从宝玉之意绪写出,故曰“四字有文意”,而甲戌本侧批改“文意”为“文章”,就不通了,又改“人生难聚”为“人生离聚”,也与文情不合。己卯、庚辰本仍作“四字有文章”,但“人生难聚”却与有正本同。己卯本又将“未尝”误为“未常”,庚辰本更误为“木常”,因袭之迹可循。
第十六回的批语亦甚多,且四本皆不缺,兹将其中文字有异的批语分列于后,以资辨析先后次第:
①有正
②有正
③有正
甲戌
己卯
庚辰
④有正
⑤有正
⑥有正
⑦有正
以上例句,都足以说明:脂本中的许多批语,实际上是来源于有正本,是据有正本的批语转录的。
三
这里又遇到一个问题:己卯、庚辰本的批语,有相当一部分署“脂研”或“脂砚”,而有正本却一律不署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以往的论者一般都认为,批后所署的“脂研”、“脂砚”,系原来就有的;只是为有正本在付印时所删,人们把有正本也算作“脂本”,道理就在这里。但有正本底本的发现表明,这一本子上的批语,本来就无脂砚的署名,有正书局“有意删净”的问题,已经得到澄清。因此,倒需要反过来对己卯、庚辰本上一些批语的署名,提出质疑才是。
首先,己卯、庚辰本和甲戌本一样,全书卷端均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则书中的批语,除特别注明者外,亦皆得视为脂批,正像一部著作,既已在关键地方(如封面、卷端、版权页)署出作者之名,就完全没有必要逐章逐节地另外署名。己卯、庚辰二本在部分批语后另行署名,是不合常理的。
其次,己卯、庚辰本的署名,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如第十九回,己卯、庚辰本有一条关于宝玉的长批(即“按此书中写一宝玉……”,详后),颇有见地,堪称佳批,然此批之下,并未署名;但后文于茗烟的答话“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之后,却批道:
若都写的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脂研。
此批并无佳处,较之上批,逊色多矣,上批不署名而此批署名,殊不合理,能据此说上批非出脂研之手乎?
同回中写袭人道:“你也忒胡闹了。”己卯、庚辰本夹批道:
该说,说得是。
未署名。袭人又道:“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己卯、庚辰本又夹批道:
该说,说的更是。指研。
二条批语毫无生色之处。“说的更是”乃承上批“说得是”而来,上批不署名,莫非出他人之手?下批寥寥数字,又何须如此郑重地署上大名?二本均作“指研”,“研”、“砚”二字纵然可通,但把“脂”字误为“指”字,总不免令人生疑。
再次,脂批中的署名,与有正本的相关的批语,还有某种内在联系。试看下列例句:
①有正
②有正
③有正
④有正
⑤有正
⑥有正
⑦有正
⑧有正
⑨有正
周汝昌认为,己卯、庚辰本夹批的署名,是被甲戌本与戚本(有正本)删去的。他说:“最可笑的是戚本,他好像不明白这个署名是什么玩艺儿,不但删去,而且还添上别的字充数。例如庚辰本第十六回一夹批云:‘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出。──脂研’戚本无‘脂研’字样,却多出‘来矣’两字,以致末句变成‘写出来矣’,令人绝倒。其馀类比者有很多处,杜撰的字如‘奈何’、‘者也’、‘如见’、‘理’、‘也’、‘纸上’、‘妙甚’、‘确甚’等闲话,全是删掉‘脂砚’又接上文而续出来的!”(《红楼梦新证》第842页)其实,事情恰好应该倒转过来,“脂砚”二字正是把有正底本上的相关的文字改动而成的。最明显的是十九回“一段情结,妙甚”的例子。按袭人母兄本要赎她回去,袭人坚执不肯;及至宝玉来访,“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这一段话中,有正本和己卯、庚辰本共加了两条批语,一条在“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之下:
一件闲事一段闲文皆无,警甚。
一条在“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之下:
一段情洁,妙甚。
二批文情勾连,句式整饬,“警甚”、“妙甚”,先后呼应。己卯本、庚辰本为添加“脂研”二字,把“妙甚”删去,显系后来所为。
脂本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俨然以知情者的身分揭破“拟书底里”,然而,有正本几条明白宣示批点者对作者身世与小说本事毫不了解的批语,也被脂批抄去了: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
这皆是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婉转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
己卯本、庚辰本也把这两条批语抄录进去,实与其初衷相悖,并且多处抄错。
己卯本、庚辰本之批语抄自有正本,还可以从其将有正本的批语误为正文得到证明。如第十三回写为秦可卿举丧,各本的文字是:
[有正本]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忠靖候史鼎的夫人来了(夹批:伏史湘云一笔)。
[甲戌本]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候史鼎的夫人来了(侧批:史小姐湘云消息也)。
[己卯本]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候史鼎的夫人来了伏史湘云。
[庚辰本]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候史鼎的夫人来伏史湘云。
己卯、庚辰二本都把有正本“伏史湘云一笔”的夹批抄入正文,忠靖侯的“侯”字,甲戌、己卯、庚辰三本都错成“候”字。
相反的情况是,庚辰本有时又把有正本的正文抄作夹批。如第二十一回,有正本写宝玉来至黛玉房中,“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夹批:写黛玉身分)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而庚辰本却抄作:“那林黛玉(夹批:写黛玉身分,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把“严严密密”四字抄为夹批,也足以证明庚辰本之出于有正本。
周汝昌曾逐字以庚辰本校毕戚本(有正本),得出结论说:“凡戚本无批的地方,在庚辰本里也没有;而且戚本不但未曾漏抄一条批,如第十三回十四回中,反有五条是庚辰本所无的。可知钞手躲懒的说法也是冤枉了人的了。”(《红楼梦新证》第835页)其实,更大的冤枉不是什么“钞手躲懒”,而是有正本抄庚辰本之说本身。假如有正本确系据庚辰本所抄,那么,为什么不但未抄漏一条批,反而多“抄”了五条批呢?难道“钞手”会自己加批么?相反,若倒过来看,庚辰本是据有正本抄录,“抄漏”之说才会成立。再推究一下,庚辰本抄漏的批语是什么内容呢?
一、“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提醒多少热心人。”
二、“‘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恶奴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
三、“凡有本领者断不越礼。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者,诚家道之规范,亦天下之规范也。看是书者不可草草从事。”
四、“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
五、“不畏勤劳者,一则任专而易办,一则技痒而莫遏。士为知己者死,不畏勤劳,有何可畏?”
以上数批,不关痛痒,尤其与“知情者”身分不协,故庚辰本弃而不录,以省笔力也。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有正本所有的双行夹批,在庚辰本中也是双行夹批,与正文同用墨写,没有一条例外。脂批当据有正本的批语抄录改易而成,其年代要迟于有正本,是可以肯定的。
四
但是,有正本前有一篇序,署名曰“戚蓼生晓堂氏”,故有正本又称戚序本。据考,戚蓼生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举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进士,乾隆五十七年(1792)卒,我们能否因此把有正本视为早于程本的本子,并把其中的批语视为乾隆年间的东西呢?
版本学告诉我们,不能单凭一个本子的序跋来定其年代,而需要对本子的内容进行全面综合的考查。从胡适起,人们已经找到了一个判断《红楼梦》各种本子的先后的极有效的标尺,这就是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关于元春与宝玉的年龄问题。程甲本作“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甲戌、己卯本同,庚辰本夺一“了”字。程乙本发觉“次年”二字不妥,改为“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将“次年”变成“十几年”,时间跨度不免又太大了,使得许多事情说不通,于是有正本又改成“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用模糊的“后来”二字,既纠偏而又不失之于过,是它晚于程甲本、程乙本的铁证。
要之,有正本虽有戚蓼生之序,但此本晚于程甲本,是毫无疑问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脂本中凡与有正本相同的、即其产生年代可以得到相对印证的批语,统统是有关小说的文字、章法、主旨的一般意义上的批评,至于脂本中所有的包含有关小说本事、作者家世的内容,以及署有干支年号的种种内容的朱笔眉批、行间侧批,在列藏本、有正本中,均无可印证之处。假如上述批语确实写于乾隆年间,那么,在弥漫浸淫于“乾嘉学风”的整个清代,是没有理由不把这些关涉作品作者考证大事的批语弃置不顾的。相反,却有确凿的材料,证明脂砚斋批语之作伪。如第二十一回前总批,有正本开首即为:“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回之妙……”,而庚辰本在其前多一段曰: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又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过,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可,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石矣。
此“客”既“深知拟书底里”,又早早知晓“脂砚先生”之大名,且将其与“茜纱公子”相提并论,宜其为“圈子中人”无疑,然竟会“失其姓氏”,殊不可解。须知果在乾隆庚辰(1760),“脂砚先生”决不会如二百年后如此名闻天下。解释只有一个:此乃“脂砚先生”自造之文,以为自占地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