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生命的诗意探取
(2015-10-08 1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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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当代杂志短篇小说评论 |
分类: 思想评论 |
高贵生命的诗意探取
我认为黄朴短篇小说《一个人的年夜》(首发于《当代》2015年第4期)是当下乡土文学新生面的力作之一,代表了乡土叙事美学的新高度。
这部作品是柳镇系列故事的延续。柳镇是诗意生活与人生理想的集散地,是黄朴透视社会人心镜影的舞台。这方厚土孕生了一批灵肉丰满、气象万千的生命形象,使作家“对话”时代、感知命理、触摸生命真知成为可能,并为文学长廊增添了一个个温暖人心的难忘名字。
不同的是,柳镇人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生存境遇在《一个人的年夜》中转变为对高贵生命形态的致敬。苦难气质、空间逼仄、人性压抑等司空见惯的写意乡土的话语生成,被黄朴以诗意生命表达和高贵灵魂探求主旨消减了。拉杂琐碎、鸡鸣狗盗、凄惨恓惶的生活波澜被静美且深邃地反思力量统摄。现实境遇下乡土精神赋形的理念集结了对生命本质的叩问、悲悯人生的体悟、生态人心的互动构建等形而上意味的冷峻命题。这些抽象的大命题在文本中是以生命高贵形态呈现的,这是美善宽宥心灵和从容坦荡胸怀使然。故此,境界与格局下,是生活诗意美的流动与讴吟。
总而言之,人伦亲情与生活苦难包裹社会意识、道义体察和生命意志的书写,让这部作品写乡土而不囿于乡土,开辟了乡土题材的新领域。
一
《一个人的年夜》中的乡土表意充斥着扣人心弦的冲击力,意向和心镜带来强烈的视觉冲突。年三十金凤抱着年生照片,思念这位下落不明的丈夫。生活向往和家庭责任迫使年生由农民一跃变为旷工。他曾到地下一千米深处作业、矿井工作时被砸掉一只胳膊,罹患食道癌后不愿拖累金凤,默默消失。故事冲击力被苦难生活解构。仅撕拨开苦难动态展现是一般文学作品的意指,以苦难描摹并成就高贵生命形态则是优秀作品的意蕴所在。这个意蕴让《一个人的年夜》刻度的生活苦难流于表象和浅层,掩盖在冰山下的是作家生命真谛的唤醒和持有。
金凤是人性美的典范和女性美的标尺,是高贵生命形态与生命真谛的象征和代言。这位出身农家、学识不高,质朴如大地的女人,在人生逆旅中,最终完成了对生活的非凡领悟。高尚心灵是一切苦痛的转化剂,是破冰窘境,呼求光明的先决条件。金凤内心的美善和宽恕是符合传统美德标准的,是女性美的纯然释放和母性大爱的无声传递。生活困顿与纯良人性使金凤既能化悲苦为勇气,也能让她接收到周围的善意和施舍,心中一片光明。
故此,婆婆的无理欺辱谩骂、公公的粗鄙调情骚扰,金凤从容应对,不失体统也不卑不亢,一人挽救了飘摇欲坠的家庭。金凤儿子本子和儿媳妇玉秀候鸟般打工迁徙,生下虎子后,金凤一人照看,尽职尽责。面对儿子儿媳的非理指责,她缄默不语,让候鸟样的小家庭得以稳定和谐。为年生治病,她风里雨里,侍弄庄稼,搞活副业,忠诚守候。年生的逃离再次给金凤致命一击,让她彻底失掉了凭借和依靠。逆境是考验。这些遭际与困厄无异于精神的涅槃,坚定了金凤生活信念,加深对苦难的认识。当然,金凤的天性及对生活摩擦的释然,为金凤与苦难和解提前做了叙述与情感过度的铺垫,顺其自然地重新点燃了她的希冀,让她揣摩并咀嚼着生活的味道毅然行进。
至此,作家的生命观浮出水面并朗然于心。附着在文本层面上的苦痛实则是生活抽象现象之堆积,或者可以说,苦难、苦痛等情绪化语体是上帝创生的语词,作为对生命个体的历练。世间本无苦难、苦痛。这一特殊生命经验和人生悲悯是喻意而非实在,因为上苍摆放在人间的苦痛、苦难从来就不是击败人类和生命个体的主要原因。信念和勇气是延续生命、憧憬幸福、创造未来的重要保证。
金凤热切渴盼着年生回来。这位重情重义且参透人生三昧的平凡女人,以柔弱之躯和刚强毅力,演绎了一场撼天动地的生命赞歌,让人看到生命的高贵姿态。
二
《一个人的年夜》中的生命形态也是诗意浪漫的,尤其是对爱情的镌写,冰清玉洁,高雅瑰丽。
这种书写让我们看到两性之爱的高洁和唯美,这是乡土生活的美好表达,这一根植于乡土中的爱情拓展了我们对乡土爱情世界的固有看法。那种粗粝豪放热辣悲悯的乡土爱恋,在《一个人的年夜》中得以转型和突变。舒缓深沉不饰张扬的爱,如一股清泉,从人性的温床下涓涓流溢。概念化与符号化的乡土人物模型被细腻逼真的命运底色和生命真理取代,人性的哲思成为生活的支撑和砥砺,人的呐喊与沉默变为永恒的诗意。得益于这一创作观,我们在黄朴作品中触摸到可以多重解读与构想的灵魂。年生和金凤是诗意生活的多情注脚,是作品中跳动的灵魂。
生活即诗意。
年生枯燥、危险的井下作业无异于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惊险并未顿挫他的信心,反而激发了他的诗性才华。诗歌在报纸上发表,他的价值在诗意家园中得以肯定。诗是年生情感和命运的真实写照。在家养病的他为金凤读诗,春风得意,为文本浸染一层淡微诗意。这层诗意于他是美,于金凤是善。
金凤金子般的心灵,使原本露骨夸张的两性欲望披上爱的霞衣。“她把乳房贴在年生的脸上,年生的泪水沿着乳房无声地流淌。金凤擦擦眼睛,把鼓鼓的乳头塞进年生嘴里。年生噙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年生废了一只胳膊后,金凤的两性欲求变为爱的赐予。灵与肉双双献祭的她以肉体为话语,温暖着年生行将就木的心。这种生命本能在她的母性之爱延展下,具有了安抚色彩。此时,肉欲的宣泄让位于精神与情感的关照,这成为金凤表白与抒发爱的独特方式。
诗意即灵魂。
年生是诗意生命灵魂。诗意是他平衡生命与生活的砝码,是命理隐衬和生命探知的载体。纵观年生,少时得志,学业出众,颇具人文情怀。在形形色色的社会思想浪潮中,他安身立命,面朝黄土,养家糊口,丝毫不受外界吸引。物质经济如蚯蚓在他心中挑逗游弋,举目四望,自己俨然被大山囚禁许久。儿子游荡创业的经历于他已是奢求,致富渴望与个人成就感获取令他选择煤矿作业。
年生血液中必定有诗意。当发现他人致富梦想实现时,诗意浪漫溃散,即刻变为酸腐迂腐心和嘲讽敌对心理。面对发迹后的根计,这位少时备受他欺逼的发小,他怒目相对,对方好意被他臆测为挑衅和夸耀,实则是自惭形秽的表现。这证明了他性格的严重缺陷。他的人生悲剧和其世界观相辅相成。
“年生拿目光看天花板,一只蜘蛛在顶上结了一个网,几只蚊虫在网上荡荡悠悠”。这一细节无疑要告诉我们,年生认为生活是危机四伏的,人随时要被生活所吞噬,人与生活是对抗大于和谐的。
他是生活的俘虏,一有风吹草动,他即刻丢枪卸甲。这一观念促使他视疾病为家庭拖累,最终导致他离家出走,抛却金凤,撂下家庭重担。当然,金凤在爱情与生活的两难抉择中,愈发高贵和令人崇敬。濡染母性光辉的同时,是对生命虚无本质洞彻心扉的顿悟。
“沿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浩淼的天宇,天空暗淡淡的,雪混淆了黑与白的界限,如一床慵懒的被褥,覆盖得无边无沿”。金凤注视年生相框时心底流露出的略带哲理喻意的心路密语,似乎昂首问天般地沉郁发泄,实是对天道、人道、人心的多向体认。
三
《一个人的年夜》中高贵生命形态是真爱的同义语,是喧嚣乏味功利爱恋观的对立和鞭笞,是人性至美至善的凝结。这样的凝结是层层包裹、自然而然的,它附着在人物身上无意识传递着,由人物本性梳理、推导出来。
根计是这部作品中隐藏最深的人物。财富的堆积并未迷失其本性,少时敦厚秉性的沉积令他乐善好施。他以农村暴发户形象出场,和金凤年夜短暂相处,让我们认清了其真性情。为了金凤他独生未娶,痴情异常,成为作品结尾崛起的一股暖流,融化了寒冬之夜。这是作品塑造的又一类柏拉图般高贵的爱情理式。
夜之意象是作品核心与统领。金凤渡过了数不清的辗转反侧之夜,年三十根计到来的特殊夜晚,成为一种拷问和思虑。年生到底何时回来。为爱痴狂的根计能否叩开金凤封闭的心。金凤一个人的年夜被年生羁绊、被根计情感胶着,密不透风,压抑沉闷。她自己也算不清年夜到黎明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她的情感指规和新生活方向的确认。或许,恍惚正是黎明到来的征兆。
根计家的烟花划破长夜宁静,金凤燃起鞭炮告别过去。“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噼啪声中,她再次念叨起年生来。这个颇有意味的结局告诉我们,生活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挑战生活的命题本身就暗藏了骇人的气魄,生活不容争辩地改观着我们的一切,包括爱情。
黄朴的这部作品立意高远,小故事萦绕大格局。这个大格局是指向民生的,矿难灾害、生态环保、毒奶粉事件、空巢老人等问题,合理排布在作品中,在审美观感下,让人为之一振后暗自神伤,久久难以平复。黄朴写作品是写良心,写责任,写情怀的。
好作品有好语言。黄朴语言是诗化的,凝练空灵,色感丰盈,既有散文诗的绚烂,又有传统小说的格律。语言准确是这部作品成功的一大因素,黄朴拥有表情达意的合适语词,并将其放在恰当位置,语言有了弹性,产生了新意。作品比喻贴切,生动悦人。物象和比拟合二为一,你中有我,高密度高密集地互通,让我们看到生命万物的诗性。
作品结构精巧,如一件双面刺绣。金凤的回忆勾连起年生的遭遇,回忆令年生形象塑造收放自如,回忆令作家毕其功于一役镌刻年生的诸多故事以及背后的形象背负。另一方面,金凤现实境遇凸显了根计其人其事,令人动容。留白处,是金凤公公婆婆、儿子儿媳的故事,让人看到真实生活生命的况味。
不足之处是,关于人物原始张力的刻画用力过猛,忽略周密的人物心理纹路而略显粗糙,如少时年生戏谑根计和年生母亲形象塑造等细节。
(文剑,文学硕士,新锐青年评论家,有评论作品见刊于《文艺报》《陕西文学》《延河》中国作家网等刊。近年专注于陕西新生代作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