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一个被阳光毒晒的夏季刺猬一样滚过了天边。而后,旷野上吹来了细细的风,俄而,粉粉的尘阴郁地浸淫着村庄,干旱和饥渴轮流地役使着人们,裸裸的枝柯尖锐地刺破浑蒙的天。人们走在尖刻的风尘里,和大地一样裂了口唇,草枯枯地染黄了黯淡的田边。一时间,传染病肆虑地横行着,天如同一个患病的老人,昼夜沮丧着脸,人们一直抬头看天,末了跺着脚,愤愤地诅咒着变态的季节,将一盆用了几天的脏水污浊地泼到地上,水很快变成了汽,混着尘,从眼前狡黠的逝了影踪。
而冬日的雪终于没有如期地到来。政府不停地呼吁大家节约用水。水从六月就开始限时供应了,当水来时,全楼欢啸,满城沸腾,人们提着桶,端着盆,凡是可以盛水的器皿都派上了用场,每个水管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水哗哗地滋润着人们泼烦的心。啊,久违了的水声,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音,终于借助一个干旱的苦夏,将如许浮躁的人们流到一起了。舌颤颤地尝着水,小心翼翼地品着味,水到底是什么味儿啊?这清亮灼灼的液体,突然显得神奇和异常了,人们感叹地问询着。老人说,水是镜,可以照的;学生说水是风,能吹绿人心的萌芽;儿童说水是妈妈,是上学前的召唤。然而水到底是什么呢?人们战战兢兢地将水洒上干枯已久的脸,却愈发显得迷惘,这个与我们厮守相伴的液体,忽地变得陌生和神秘了。
然有水的日子并不是很多的。政府提醒人们要做好抗大旱的准备。一个夏季里,人们都注意着天上的云彩,但那些悠闲的云,并没有生雨的意思。盼望着,盼望着,夏日蒸干了人身上的汁液,将大地鼓捣得浮尘满面,最终优哉游哉地溜走了。秋自然来得快,但那风没有丝豪的凉爽,烘烘的,如同锅里的蒸汽,许多时日里,秋也请了脾气暴烈的阳光,他们合谋地将人们的衣服脱得越来越少,让裸露的皮肤起着一个又一个的水泡。人们便咒那狗日的秋,便满腹的脏话抛给那粘稠的风,秋似乎更要锻炼人们的意志,嬉闹了一段时光,便例行公事地交了差,让冬出来了。
冬走上舞台的时候,水愈发显得少了,自来水厂最后一个储水池也在告急。贩水的人便产生了,他们每天在街上叫喊,清凉可口的纯净水啊,救命的甘泉哟!他们从遥远的农村拉来水,用极高的价售给城里人,真是金贵如油啊!人们骂着水贩的黑心,但也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对于失去了最终的期待,唉,热心好,冷也好,活着就好。
等待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万物在入睡的时分,雪终于为她赢得了降生的时机。她从遥远的路上赶来了。扬扬洒洒,猛烈地下着,和着欢呼的风,将美丽的雪花开满了大地,渐渐地,天地茫茫一片,她给大地精心地织了一件纯洁的外衣。
大雪无声地落着,很猛,听到一片急促的喘吸声。我静静地走到雪中,茫茫的天地里,我们都准备着,迎迓这伟大使者的到来,她清洁着人世间的嚣哗与骚动,默默地绘制着银装素裹的世界。伟大的先生赞美说,你是雨的精魂。六十年后,先生的话更猛烈地回荡在耳边,哦,比北方更北方的天宇里,一个等候了三百多个日夜的今天,你终于纷飞而至,你不会长住,有许多地方的人们,也如我的期盼,而我只愿留你今日,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让我独立地与你同行,当你含笑着从土地上流走时,我却留住了你的精魂,让湿润后的泥土里,一丝绿蓬勃而起。
炉道
炉道是一条沟。
炉道的山势不两立,就把沟夹得纤细,迤逦。山不长树木,仅少许的草本在风中摇晁你的眼睛。充眼的石头生着青黑的恶色,石不显大,幼者如卵,长者如盘。炉道的山堆积起满眼的青黑色。大风起身了,石从山顶而下,妻一路的音乐,不疾不缓,宫商角徵,耳朵也动情地摇晁。其缓缓跌落,砸疼了山脚,倔强的声音,猛然在某处爆响,满山的石俱应着,其后,绵绵的余音,和风一般,若有若无从山头散去。
炉道的山尖削而起,呆在沟底,看到石头般的日昏在两山间缓缓地走,沟下能勉力看到自己的身影响闪闪烁烁。炉道山的显名在于山顶之井。快近山顶时,呼呼的气势,已软了手脚,顶上圆圆一个黑洞,不断有冷气冲出,呼声骇人。扔石击去,听不到声响,只闻隐隐水声。人就大奇,争相前往炉道,山顶周围的石已尽了,这只大口仍不肯歇下来,无数日夜地呼喊。炉道的山或许闷了,才生出这一大口,尽情地吐纳。千百年了,多少石头进去了。人们好奇的想法都埋进了这莫名的呼吸了。
炉道缺水,人们说水被炉道的口吐完了。炉道人在两座山中夹了许多年。他们缺少泥土,便盖起石头屋,一层层的结构,垒就了天空寺庙的模样。大大小小的石头房,人们看太阳在山顶落下,又爬起来。闲的时候,人们三五成群爬到山上,远远地看巨大的水汽从山口中喷出。人们就仍石头,纷纷扬扬的石朝山嘴上奔去,山吐着汽,石头一个个失了影踪。
过了几年,炉道终于出现一条泉。水不旺,总显不枯。一巨大的青石潭,水把青石卧了一个软软的巢,泉从山根中流出,栖息青石上,沿石纹,不声不响地流。
水从石根中流出,是一个很深的穴,常有鱼停驻洞口,静静沉思的模样。人忽然想起沧浪之水的句子,鱼忽儿不见了。就想这是哲理之鱼啊,是山石的精华。鱼正看自己的尾颤,悠忽一闲,再也无了影踪。
水中之鱼时有明灭。炉道人从不去捕他。炉道人对泉很圣洁,只有吃饭的水在这里用。其余的东西,只能到下边积水的潭里。
炉道人很苦。炉道的小孩晚上就敲黑石,听清脆的吕律,看黑暗中的亮火。
炉道的山在几月之间没了石头,山真地秃了。石头们坐着车,到工厂去了。专家在山上呆了好久,说可借,几乎把大半的石头都仍到炉道口了。
炉道人没了石头,腰却粗起来。只是他们常想念满山石头的日子。他们私下说这炉道口是个宝,是海眼。你再问时,炉道已建了风景区,炉道人自己办的,说,你原是炉道人,可以免费的。
朝佛
十年前的一个夏季,夜沉闷得凄惶,商州山村的一点亮光却顽强地闪耀着,在那片不大的光晕里,一个朴实的农妇紧张地忙碌着,灶房里滚着浓烟,她呛得连连咳嗽,不时到清凉的夜里喘一口气,黑夜融入了暗夜,天上闪烁着晶亮的星,如无数慈祥的眼,怜悯地注视着灯光里的人。
灯光熄灭的时候,山村人又陷入了一派的孤寂,万物都入了睡乡,她挎了一个竹篮,竹篮上紧紧地捂着头巾,在她身旁行走着一个苦涩的少年,两个人影抖抖索索地爬上了屋后的山道。穿行在荆棘丛生的山林里。
山矮下去了,又一座峻岭踩在了脚下,她们终于爬上了一座孤独的高山,山顶上怪石林立,如奔走的熊,如斗角的兽,如狂啸的狼,崖石发出尖利鸣声,宛若无数动物的嘶咬。少年惊恐地依在她的身边,她没有说话,右手抖颤地抓住竹篮,左手将少年紧紧揽在怀里。天突兀地很冷,黑风在林立的怪石间穿行,她的衣衫旗帜一样随风而舞,少年紧紧抓住母亲,他触着了母亲冰冷的肌肤,他一根一根地扯着母亲身上的荆棘,他感到了许多血。风依然坚决地鸣叫着,他的头钻进母亲温暖的怀里,渐渐他回到了贫瘠的校园,看见了摇曳着煤油灯弱光的教室,他终于寻觅在风雨里劳作的娘。
似乎走过了无数的路,十六岁从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啊,采蜜的蜂儿在脚前舞跟,麻雀饶舌地飞落眉头,喜鹊在头顶预言着未来,一只生着树枝样的鹿角横在眼前,手摸着那耸耸的精灵,鹿却带着一身的香气钻入了蛛网一样的路里。呵,那是母亲,毒辣的阳光里,淋淋的阴雨里,丛生的荆棘里,陡峭的山路里,他看见母亲牵着自己,永不疲倦地走着。他偷偷拾起母亲盈着汗水的脚印,他要小心翼翼珍惜这些大地的音符,将他们珍藏在书里。但恍恍惚惚地母亲又走远了,云去了,雨也去了,毒毒的阳光躲开了,凉爽的月光铺满了山坡。他迈开大步,要去追赶母亲时,却意外地跑倒了篮子,雪白的馒头滚下了山崖。
他感觉脚生疼生疼的,叫了几声妈,却见母亲猫一样地找着什么,他想站起来。但身子不听使唤,便双眼枯涩,又悠悠地寻找星星去了。母亲终于回来了,母亲摇醒他的时候,他正在采摘一颗星星。风停止了呼啸,他看见母亲疲惫地伏在青石上,手里紧紧抓着那个竹篮,他急切地抱住母亲说,妈,你到那里去了呢!母亲的身上湿淋淋的,汗浸透了她的衣服,她喘着粗气说,人心要诚啊!
观音山上响起了剧烈的爆竹声。这声音炸醒了寂寞的山林,鸟儿们过早地起床了,纷纷地叫起来,炮声传出了极远。我站在这高大的山顶,看着远处朦胧的雾,母亲已把供品摆在了菩萨的面前,烧着了香表,虔诚地跪在地上。天已大亮了,观音山一派肃穆。我跪在母亲身边,观音慈祥地看着我们,我悄悄抬起头,大胆地看菩萨的形容,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灵,啊,她多像慈祥良善的母亲,而母亲又多像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观音似乎露出悲天悯人的笑意,母亲全身伏在地上,喃喃地祈祷着,末了,她从被撕扯得丝丝缕缕的衣服里,取出一个千包万裹的纸包,她将满浸着汗水的钱送进了布施箱里。我扶母亲站了起来,那一刻,她的脸上焕发出一丝激动的潮红。
竹篮空了,母亲已不能很好地行走了。她一直说腿疼。我们是四肢着地从观音山下爬下来的。站到谷底,母亲在一块石上歇息,我采了一些野果,再看那山,笔直地插入晴空,四面是陡峭的山崖,在山的顶端,卧了一座方圆闻名的观音庙。
我无法想像母亲是怎样从这笔直的山崖下爬上去的。当我在睡梦中将供品踢翻时,母亲摸黑在山崖下寻到了馒头,而她的腿却无情地摔断了。
一个月后,我也要到远方上学了。她拄双拐到路上送我,我说,妈,这都是您心诚上观音山的结果,菩萨保佑我们呢!母亲苦涩地笑了。她在冷风中摆着手,一支拐杖支着她瘦弱的身体,我的泪便流出来了。
自此,每到庙宇里,看见观音我总要虔诚地跪下去,口中喃喃地说,母亲啊!泪眼婆挲中,我又看见了母亲拄着双拐,挺立在家乡那乡望的路口,风雨中一只呼喊的手不停地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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