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人物有多种方法。最简单的一种是给人物命名，每一个‘称呼’都可以使人物变得生动活泼，栩栩如生和富于个性，有的给人物起绰号，有的根据人物的性格特征命名，有的根据人物外貌或生理特点等命名”。①人物特殊命名在英美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象16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的名剧((享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 ) ,18世纪英国剧作家谢立丹的名剧《情敌))中的马拉普洛太太(Mrs  Malaprop )，美国现代小说家威廉·福克纳《八月之光》中的主人公裘·克里斯默斯(< Christmas)以及美国黑色幽默作家库尔特·冯尼格特的小说《五号屠场》中的主人公比利·皮尔格利姆(Bill>

    这种特殊命名在美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封的创作中也时有体现。霍桑的创作大多以道德题材为主，借助寓意深刻的象征和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来揭示“人性恶”这一古老而又永恒的主题。有的评论者注意到霍桑常用一种确定的标记来塑造人物形象，这种确定的标记其实就是人物的特殊命名，即他常常根据自己特定的创作意图，为揭示人物性格，命运及其与作品的背景、情节、结局和主题等关系而给人物赋予特殊的命名。霍桑的这一人物命名特点在其代表作《红字》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在《红字》的创作过程中，霍桑本人的矛盾心理和暖昧态度导致这部小说具有多元的主题，不同的读者和评论家可以从中得出不同的结论。与这多元化主题相适应，人物形象也就丰富多姿，代表着善、恶、美、丑等多种不同的道德寓意。为了表达这些深层的意义，霍桑在给人物命名时煞费苦心，既想在人物姓氏中隐含他们的性格特征和主题寓意，又不愿意让读者一眼看出。因此，霍桑采取了种种较为隐晦的方法来给四个主要人物命名。准确地揭示出这些人物的特殊命名及其寓意，对于全面深入地把握作品的主题具有重大的意义。下面，笔者拟结合小说原著和译著，从文本批评的角度对四个主要人物的姓名构成及寓意作一些粗浅的探讨，以期从一个新的视角来研究霍桑的《红字》。

     Hester Prynne是霍桑着意刻画的四个主要人物之一，她是一个具有多种象征寓意的人物。人们只须注意一下她的名字便可大致猜出她的形象和性格特征。Hester有两种含义。首先，Heste:使人联想起希腊神话中的Hestier 。Hestier是主神宙斯的姐姐，克洛诺斯和瑞亚的大女儿，是一个掌管天上人间一切炉灶的美丽女神。霍桑给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命名为Hester,表明她是一个美丽热情奔放的女子(炉灶使人联想起热情和家庭的温暖)。对于Hester的美貌霍桑作了这样生动的刻画:“少妇个子硕长，身段窈窕匀称，一头乌黑光洁的秀发散披双肩。肌肤鲜嫩的脸庞妩媚动人，还有那弯弯的娥眉和乌灼灼的眸子使人难以忘怀……。’，⑧其次， Heste也是haste (轻率的，不顾一切后果的)的谐音。Hester的婚姻是草率的，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冒险。正是由于这种轻率，她起初嫁给了一个行将衰老的男人，一个身体畸形的学者。他热衷于典章书籍，对Hester毫不关心。所以,Hester这个美丽的家庭女神，却不能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而是终日生活在孤独和性压抑之中。Hester不愿意为宗教牺牲情欲，大胆地爱上了她的教区牧师Arthur Dimmesdale。她对Dimmesdal。的爱情既是出自激情，也是出自轻率。因为在加尔文教统治下的美国，一个女教民和自己的牧师相爱是不被容许的。而且传统上，女人在性爱方面比男人们慎重，而Hester却比Dimmesdale更不谨慎。她大胆地向Dimmesdale发出爱的信号，以自己的美貌和激情俘虏了Dimmesdale这个狂热的宗教信徒。

     姓氏Prynne有三种含义。首先，Prynne是prurient(有性欲望的，肉欲的)的谐音。由十与丈夫没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在性爱方面得不到肉欲的满足，Hester无所顾忌地与牧师Dimmesdale相爱了，因而犯下了通奸罪。事发后，Hester被清教法庭判处胸口佩戴红字A(意思为Adultery，通奸)而示众受辱。所以，霍桑用prurient的谐音作为女主人公的姓氏，提示了她犯罪的根源。其次，Prynne也是prune(删除，净化)的谐音。霍桑不仅探究了Hester犯罪的根源，而且也肯定了她能够“悔过自新”和“负罪行善”的壮举。从监狱释放出来以后，Hester本可以离开新英格兰，在一个别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然而她不愿意离开新英格兰，因为这里是她曾经犯下“罪孽”的地方，她应当在这里受尽人间的惩罚，洗清自己的罪过。于是她搬到海边一座远离尘嚣的茅屋，默默地过起了一种忏悔的生活。在这漫长的七年中，她克服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靠刺绣缝衣赚取微薄的收人养活孩子，与此同时，接济穷人，积德行善。她的辛勤的劳动与美好的德行终于减轻了她的“罪恶”，“净化”了她的灵魂。人们再也不愿意按照红字A的原意去进行解释，说它代表Able(能干)和Angel (天使)。再次，霍桑用pry(窥视，探究秘密)作为姓氏Prynne的首音节，意在通过Hester来探究人性中“恶”的本质。在漫长的离群索居中，Hester在忏悔与积善扬德的同时，有时也静下心来冷静地思考她犯罪的本质，探究周围人们圣洁的外表下隐藏的秘密。这时她突然发现，“外表的圣洁全是骗人的伪装，如果将所有人的真情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好多人胸前都该佩上红字……”。无论是那德高望重的贝灵汉州长和威尔逊牧师，还是尖刻地嘲骂Hester犯罪的绅士太太以及那胆怯地瞥一眼红字A然后匆匆离去的少女，他们的内心都有“恶”。揭示人性中的“恶”正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之一。    总之，Hester Prynne这个名字蕴含着“美丽、激情、轻率、欲望、灵魂净化以及对人性的探究”等意义。美丽是Hester的外部形象，激情和轻率是她的性格，欲望代表着她人性中霍桑认为“恶”的一面，灵魂净化是霍桑竭力提倡的道德行为，而对人性“恶”的探究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之一。

      牧师Arthur Dimmesdale是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他是一个年轻的圣徒，一个博学正统的神学家。Arthur使人联想起Adam(亚当)，犯“原罪”的人类始祖。Adam因禁不住Eva(夏娃)的诱惑偷食了伊甸园的禁果，因而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那么Arthur Dimmesdale犯的是什么罪呢?Arthur Dimmcsdalc的两个首字母AD正好是Adultery(通奸)的两个首字母，这告诉我们Arthur Dimmesdale是一个通奸者。尽管Dimmesdale是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离经叛道的思想偶尔也会冒头，灵与肉斗争的结果使他不能抵挡人类自然欲望的诱惑而触犯戒律。

      姓氏Dimmesdale也蕴含丰富。Dim的意思是“虚弱的，阴暗的”等。Dale的意思是“山谷”。人人们经常说“虚怀若谷”，即把人的心胸比喻成一座山谷。在这里，dimdale实际上就象征着原著中牧师的“dim-interior"(阴暗的内心)。Dimmesdale深爱着Hester，但是他只能在森林中阴暗的地方与之相爱。他不忍心看Hester为他们的爱情受辱受难，然而他又总是尽力把自己的罪恶隐藏在自己阴暗的心中。他悔恨自己的堕落，想公开自己的罪行，但他的怯懦又使他失掉勇气。他痛感自己的虚伪，却又无力解脱。这种内心的挣扎把他折磨得神情憔悴，奄奄一息。最后他终于把隐藏在内心里的“罪恶”公布于众，但那已经太晚了，他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通过这位可怜的牧师的悲惨遭遇，霍桑归纳出这样一条道德教训:“要真诚，要真诚!一定要真诚!即使不把你的罪恶坦露给世人，也要坦露一点迹象，好让别人推断你的罪恶。”

      所以，Arthur Dimmesdale这个名字的寓意就是“一个犯了通奸罪的人因性格怯懦而把罪恶隐藏在阴暗的心中”。同时，Arthur这个名字还表明，霍桑认为牧师所犯的罪恶是“原罪”,与世俗的通奸罪有所不同。尤其是牧师能够最终战胜自己的怯懦和虚伪，以自己的诚实祖露了一直在胸中秘密燃烧着的红字，用生命付出了赎罪的代价，这是应予以肯定的。

      由于Rogcr Chillingworth致力于一种无情的复仇，人们很容易把他看作一个反面人物，一个恶棍，一个残忍的恶魔。事实上，他的名字也正好蕴含着他邪恶的本质。我们先来看一看他的名字Roger 。Roger有两种含义。首先，Roger是rogue(恶棍、流氓)的谐音。Roger Chillingworth的确是一个恶棍。作为Hestcr的丈夫，他终日沉酒于书章典籍，而对妻子缺乏爱情。他明知自己行将衰老，身体畸形，却“妄想知识的天赋在一个青年女儿的幻想中可以掩饰了肉体的缺陷。”他娶Hester为妻不为爱情，而只是让她来点燃他孤独而凄凉的内心中那盏“缺少家室的火炉”。正是这个恶棍葬送了Hester美丽的青春，并导致了Hester后来的悲剧。其次，Roger使人联想起the Jolly Roger(海盗用的黑旗，借指海盗)。海盗的典型特征是仇杀和探宝，Roger Chillingworth也要进行复仇和探宝。尽管他根本不爱自己的妻子而且与她毫无共同语言，当他得知妻子不忠之后，仍然要不择手段地进行复仇，因为他代表着统治势力，竭力捍卫清教社会的道德准则。他所要探的宝也不是普通海盗们寻求的金银财宝，而是牧师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改名换姓出现在波士顿，对那个破坏了他的家庭关系的仇人暗中进行查访。他本能地觉得年轻的牧师就是奸夫，于是便伪装成一个医生和一个最可信赖的朋友，随时随地跟踪着可怜的牧师，一心要挖掘出牧师心中的秘密。“他象一个矿工挖掘这可怜的牧师的心，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一个掘墓人挖进一座坟墓，本来打算找到陪葬的珠宝……”。 “他对牧师幽暗的心灵进行长期的探索，翻出许多宝贵的东西……。他形同一个小偷，摄手跟脚、鬼鬼崇崇地溜进一间卧室，想偷主人视为眼珠子一样宝贵的珠宝……”。后来他终于利用药物致使牧师酣睡，从而发现在沉睡中的牧师胸上的红字A。当他终于发现牧师隐藏在内心的秘密时，他的兴奋之情无异于那历尽艰险的海盗终于找到了隐藏在荒山野岛中的宝藏。当他因极度的狂喜而失态的时候，他的灵魂也就从天国堕入了魔鬼的手掌。

     姓氏Ghillingworth，由两部分构成:Chilling和worth。Chilling源于chilly(寒意，冰冷，缺乏怜悯)。这表明Chillingworth是一个绝无怜悯之心的复仇者。他外表沉静、温和、不动声色，内心却怀有深深的恶意。七年来Chillingworth一直象恶狼玩弄羔羊一样，津津有味地解剖着Dimmesdale本已十分痛苦的内心，在精神上极力对他进行摧残，使之无法摆脱耻辱和罪恶造成的内心痛苦，直至心力交瘁地死去。Chillingworth在这样做的时候，自觉地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魔鬼。霍桑认为，Chillingworth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因为他以自己的冷酷无情“凌辱一颗神圣不可侵犯的心灵”。一旦当他的猎物脱离了他的控制，“世上再没有魔鬼的事业要他来做的时候”，他的全身的精力和气魄、生命和智慧就不复存在。他象拔了根晒在日光里的蔓草一样，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了。

      Worth的含义是“值得，有价值的”。尽管Chillingworth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复仇罪人，但霍桑认为他仍然有值得人们肯定的一面，那就是他在引诱Dimmesdale道出内心的秘密时，无意中人木三分地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本质。他说:“如果他们真要保持上帝的荣耀，就不要朝上帝举起肮脏的双手。如果他们有意为同伴效劳，就得强制自己忏悔灵魂的卑劣，以表明良心的真实和力量。啊，聪明又虔诚的朋友，难道虚伪的外表比上帝的荣耀，人类的福社更重要?难道比上帝传播的真理更正确?请相信我的话，这种人在欺骗自己”。他的揭露一针见血，就连Dimmesdale这样的宗教圣徒也无法辩驳。

      总之，Roger Chillingworth这个人名的基本寓意就是“恶棍、复仇和冷酷”，它是人性“恶”的集大成。但就是Roger Chillingworth这样一个反面人物，霍桑竟认为他仍有值得肯定的一面，这反映了作者创作中的矛盾心理和暖昧态度。

    Pearl是Hester的女儿，也是她和牧师Dimmesdale爱情的结晶。Pearl这个名字蕴含着三种意义。首先，这个名字来自《圣经》，意思是“非常珍贵的东西”。《马修福音》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耶稣让一个商人卖掉所有的财产去买一个珠宝，并说这个珠宝就是天国。作品中， Hester为了得到Pearl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的名誉和生活。因此，在Hester.的心目中， Pearl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海斯特这么称呼她并非由于她长得白嫩嫩水灵灵，而是意味着贵重。她倾注全部心血与财产将她抚养大，孩子是她的全部财富”。其次，Pearl还具有“杰出者，佼佼者，精华”等含义。Pearl的确是大自然的杰作，她是“秉承神秘莫测的天意而降生的，是在一次性欲之火熊熊燃烧时开放的永不凋谢的花朵。” Pearl拥有完美的体态、充沛的精力、旋风般的激情、丰富的想象、狂野的习性以及蔑视一切的反抗精神。她的降生是对现实法规的一种破坏。在刻画Pearl这个形象时，霍桑用了多种比喻。Pear时而象一道来无踪去无影的亮光，时而象一只快活的飞鸟，时而又象一个不羁的精灵。Pearl代表着美国的一种精神和希望，她的幸福结局象征着人类美好的未来。

    再次，Pearl也是Purl(小溪)的谐音。关于Pearl与林中小溪的关系，书中作了这样的描写:“溪流的一生都在林中度过，它的经历是那样黝暗阴沉，禁不住要对人倾吐，而且除此之外，它再没有别的可以诉说。珍珠与那小溪有点儿相似，她的生命也涌自一个神秘之泉，也流经同样阴郁的地方。”正象林中小溪没有源头并在阴暗处流淌那样，Pearl的身世也很神秘，而且她只能属于森林。由于她是非正常婚姻的产物，她成了儿童世界的弃儿，只能在森林里的小溪附近玩耍。作为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Pearl在作品中起着两种作甩。第一，她是Hester和Dimmesdale痛苦的见证人。她出生在黑暗的监狱，从一开始就和母亲在刑台上受辱，在海岛茅屋里与母亲分担漫长的人生孤独，在森林里目睹母亲与牧师相爱但难以结合的痛苦情景。第二，正象纯洁的小溪能倒映出人们的影子，Pearl的存在也无时不提醒Hester和Dimmesdale所犯下的“罪孽”，促使他们净化负罪的灵魂。Pearl对母亲胸前的红字A和牧师把手放在胸口的习惯性动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无意识的抓挠红字A的举动，她把树叶花草掷向母亲胸口红字A的恶作剧，她对红字A的意义和牧师习惯性动作含义的不断发问，时时提醒Hester和Dimmesdale所犯下的罪恶，使他们感到痛苦、不安和羞愧。Pearl的存在无疑对Hester的“负罪行善”和Dimmesdale的最终登台认罪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在四个主要人物中，唯有Pearl在道德上是完美的，Pearl这个名字就蕴含着人性中“善”的一面—珍贵、美好与纯洁。正如弗朗西斯·培根在《论美》中所说的那样，“德行遇美而显彰，恶行见美而愈愧。"Pearl人性中的“善”反衬出Hester Prynne和Arthur Dimmesdale人性中“恶”的一面，并促使他们“负罪行善”，从而达到霍桑所提倡的“道德自新。”

       总的说来，在《红字》中，霍桑综合运用了希腊神话和圣经典故、谐音、以词述意、首字母暗含以及词形近似等方法来给四个主要人物命名，使它们象曹雪芹的《红楼梦》、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等名著中的人物姓名一样蕴含着丰富的意义。这四个人物的名字实际上概括着作品的人物形象性格，预示着作品的情节发展，凝聚着作品的主题。研究这些人名的寓意，对于全面深人地把握作品的主题具有重大意义。

                   本文原载《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1期

注释：

①②余江涛、张瑞德等编译:《西方文学术语词典》.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

③纳辫尼尔·霍桑:《红早》，温烈光译.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