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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其庸 |
一 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经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赫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份,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燥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象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通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又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以上不到一千字的篇幅,把醉金刚倪二的醉态描摩得活灵活现,神态逼真。然而,这个醉金刚倪二的醉态,完全不同于焦大,是另一个人物,另一个个性。在焦大的醉骂中,掺杂着大官僚奴隶主家庭里的奴才的“奴性”,尽管他眼里看不惯贾府这些“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这些畜牲”,他嘴里喊着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然而他全部的醉骂,没有一句话不浸透着浓厚的“奴才”气味。醉金刚倪二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另一个性格。不论他的醉态也好,醉骂也好,都具有鲜明的市井泼皮的特色,带有几分侠气。所以,作者在正文里也点明“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脂砚斋还特意批云:“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在“义侠之名”四字旁又批云:“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可见倪二之醉,醉里有侠气,近乎“水浒”里的人物;焦大之醉,醉里有奴性,近乎《一捧雪》里莫成一流人物(就其奴性一点来说)。如果有人试图把以上两个角色的醉态、醉话和他们醉后的行动互换,让焦大带有倪二的侠气,让倪二带有焦大的奴性,这保证可以把这两个艺术形象彻底毁掉。由此可看曹雪芹在把握和塑造这些典型形象上,对社会各类人物的观察是何等的深刻,他所描写的细节具有何等的准确性! 二 在《红楼梦》里,不仅成功地刻画了这些平时就以酒为命的下层人物的醉态,维妙维肖地摄取了他们的神情恣态,精确地塑造出了这些活生生的个性,而且还别开生面地描写了大观园里这些贵族千金的酒醉场面,这在古典文学中确实是很少见的。且看六十二回描写湘云的醉态: 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龙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顽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见了湘云,只想他外头自便,去了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响,使人各处去找,那里找得着……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刮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里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又用鲛鮹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置会亲友。”众人笑推她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起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头回多罚了两杯酒,姣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漱过口,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将醒酒石拿来给她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 湘云的性格正如前面曲子中说的:“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是一个性格豪爽,行为豁达的人物。这种喝醉酒的场面,如果按在大观园中其他任何一位千金小姐的身上都是令人很难想象的。特别是“醉卧芍药”这种行为,不论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或端庄凝重的薛宝钗,都不可能做出来,这就使得这一细节描写,具有了鲜明的个性特征,不可移植于别的艺术形象。所谓西子捧心则美,东施效颦则丑,不是“颦”这一动作本身有美丑之异,而是这一细节在西施身上具有它的独特的个性特征,移植到别人身上就失去了它的个性特征,因而也就失去了它的存在的条件。曹雪芹真是格物君子,现实主义的巨匠,他对他自己所塑造的这些艺术形象,早已烂熟于胸中,呼之欲出,所以那怕是一个细节也是与形象本身血肉相连不可移动的,有正本书评语说: 探春围棋理事,气象严厉。香菱斗草善谑,恣态俊逸。湘云喜饮酒,何等疏爽。黛玉怕吃茶,何等妩媚。晴雯刺芳官,语极尖利。袭人给裙子,意极醇良。字字曲到。 写寻闹是贾母不在家景况,写设筵亦是贾母不在家景况,如此说来,如彼说来,真有笔歌墨舞之乐。 看湘云醉卧青石,满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妹抱云笙月鼓而簇拥太真者。 评语列举探春围棋、香菱斗草、湘云善饮、黛玉怕茶等一系列细节描写,然后总评说“字字曲到”,所谓“字字曲到”,就是说作者这些细节描写的高度真实性。《水浒传》里有武松景阳冈下酒醉以后上山醉卧青石板的场面,没想到《红楼梦》里竟会有史湘云醉卧青石板的场面,真是异曲同工,各极其妙。 《红楼梦》里除了史湘云的酒醉场面别具特色外,四十四回凤姐泼醋,酒后醉闹,也是特别有声有色的一段精彩文章。这段文章很长,从本回开头“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起,一直到“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为止,占了整整半回。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在描写凤姐的酒醉时,完全换了一副笔墨,如果说六十二回描写湘云的醉态有如春露花,风光旖旎的话,那末本回描写凤姐的醉闹,便是秋风肃杀,万象箫森。最难写的是凤姐虽然䊹?能勉强喝几口酒,但她毕竟不是酒徒,凭空很难让她喝醉。于是,作者给她安排了一个适宜的场景,让贾母为凤姐过生日。贾母带头劝酒,然后尤氏、众姊妹、众嬷嬷、众丫环一齐都来敬酒,终于使凤姐不得不喝、不得不醉。于是作者把凤姐酒醉这一情节写得合情合理,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感。其实直接描写凤姐酒醉的文字只有两句话: 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 只这两句话,写得多么准确:凡不能喝酒而勉强喝酒以致于喝醉的人,都会有这种“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的感觉,然而这还不是凤姐的个性化的细节,以上也还不是这段文章的主要部分。凤姐醉闹这段文章的真正精彩的地方是下面的部分: 凤姐见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扇槅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说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平儿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回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回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也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 上面这一千三百多字,从凤姐看见小丫头生疑到凤姐、平儿、鲍二家的、贾琏一齐扭在一起大吵大闹撕打,行文有如疾风暴雨,而又层次井然:先是凤姐打第一个小丫头,接着是打第二个小丫头,其文势如骏马驰坂,一往直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凤姐忽然回身竟把平儿先打了两下,然后“一脚踢开门进去,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然后又是打平儿,接着是平儿又打鲍二家的,接着又是贾琏打平儿,平儿要寻死,最后是贾琏拔剑要杀凤姐、平儿。这一场醉闹,确实写得有声有色,如同目见亲闻。 以上一大段文字,实际上是从前面提到的“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两句直贯下来的,中间对凤姐虽然只提了一句:“那酒越发涌了上来”,对贾琏也只提了一句:“把酒也气上来了。”但酒的作用和力量,仍然是很明显的。对平儿则根本没有提她吃酒,因为她完全是被卷进去的,与吃不吃酒无关,但即使这样,仍能从侧面使人感到酒力作用和力量。所以尽管从表面上看来作者着墨较多的不是在写“酒”而是在写“闹”,但是读者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到作者是写的“醉闹”,而不是清醒白醒的打架。 正是由于作者对具体的事件描写得如此真切生动、有血有肉,所以我们很容易地就把湘云的醉与凤姐的醉自然而然地区别开来了:湘云的醉,是沉醉,是不胜酒力,她的醉卧芍药裀,是诗人韵事。而凤姐的醉,是微醉,是酒在肚事在心,是借酒发作,她的大吵大闹大打,是她的泼辣性格的又一次揭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