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苦鸳鸯  一曲钗头凤

    我喜欢陆游，少时就喜欢他的爱国诗篇“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后来喜欢他的多产：“李白斗酒诗百篇”，留存下来的也才两千来首，而陆游却是上万首；再后来就喜欢他质朴清逸的诗风词韵，像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再再后来就对他的《钗头凤》及相关的爱情忧愤诗耿耿于怀。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南宋著名爱国诗人，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鲁迅的老乡。仕途很不顺畅，几起几落做过一些小官吏，总是不得志。也好，人说“文章憎命达”，幸亏他官场不得志，所以才有空闲写下那么多好诗词。在那么多好诗词中，除了那感天动地的爱国诗篇，最感人的就是述说爱情悲剧的那曲《钗头凤》以及相关的诗词。

    陆游的原配夫人唐婉是陆游舅父唐闵的女儿，是一个大家闺秀，他们是表兄妹。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陆游二十岁时曾写过一首《菊枕诗》纪念他们的新婚，可惜没能流传下来。到陆游63岁时才又触物感怀“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院閟幽香。

            换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因陆母不喜欢唐婉（一说是因唐婉不能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于是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他们，制造了又一曲《孔雀东南飞》的悲剧。离婚后，陆游另娶王氏，唐婉则被逼嫁给了赵仕程。

    时隔七年，到了1152年，即陆游二十七岁那年三月初五，他独自来游绍兴禹迹寺南的沈氏花园。天意凑巧，恰好唐琬和赵仕程也在这里游春。一别数年，男娶女嫁，天各一方，偶然相遇，悲喜交加。唐琬忍悲含泪，叫人给陆游送来一些酒菜，以示难忘之情。看着唐琬的丽质倩影，往境顿现眼前，酒入愁肠，撕心裂肺，万千感念涌上心头，于是提笔在园壁上写了一首《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横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这是作者叙述自己爱情悲剧的词。上阕词意说，那红润的纤纤玉手，黄橙橙的美酒，，衬托着宫墙柳，多美好的一片春色。可是这可恶的东风给我带来的却是一腔哀愁。我满怀都是几年来的离愁别恨。唉，错了，一切都错了！下阕是，春天还是春天，可是心中佳人却消瘦了，泪水把手帕都染红了。桃花凋谢了，园林冷落了，事物变化了，人事变化更甚。当年的山盟海誓虽在心头，可是却无法沟通信息。啊，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唐琬读罢此词，柔肠寸断，悲痛欲绝，回家后含泪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那和词词意凄婉，字字血，声声泪。上阕说，上阕词意说，人情世故是如此浅薄险恶，如此凄风苦雨的黄昏更摧残花朵。清晨的露水被风干了，脸上还残留着点点泪痕。无法寄托心事，只能独自跟栏杆诉说。难啊，难！下阕说，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现在已不是昨天。我的病体就像秋千索一样绵延。号角声带来阵阵寒意，夜已经很深了。害怕有人问我的境遇，我只好咽下泪水强装欢笑。瞒罢、瞒罢、就这样一直瞒下去！

    正是断肠人遇断肠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我无法说，唐琬后来的婚姻是否幸福？他们的这次见面是好事还是坏事？然而，正是这一次陆唐沈园之会，这一曲《钗头凤》，使死亡的爱情之灰重燃烈焰，照彻千古。按说，赵仕程能让妻子给前夫送酒菜，说明他是理解宽容妻子的。可是此次沈园会后，唐琬就郁郁寡欢，一病不起，不久就饮恨离开人世，把相思留给了陆游一个人。我想，要是没有这次见面，也许……

    人们非常同情和喜爱陆游在沈园壁上题的这首《钗头凤》，后来有人用竹木作围栏加以保护。以后四十年，沈园已三易其主，但字迹犹依稀可辨并被刻成石碑立在园中。诗人六十八岁时经过那里，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又大发岁月变迁物是人非的感怀：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思梦事茫茫。

                  年来忘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到了唐琬去世已四十年，诗人七十五岁时，他又重游故园，满怀忧愤，以血和泪写下《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棉。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两首诗五十六字，道尽了作者四十年相思之苦，催人肠断。

    陆游八十一岁时，魂牵梦绕，诗人又写下了梦游沈园诗：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氏园里更伤情。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诗人八十四岁，垂垂老矣，离逝世只一年了，还重游沈园凭吊心中的唐琬作《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是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关于爱情的山盟海誓，有一种说法，“我爱你一万年”。一万年。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人生不满百，谁能活得一万年？那种誓言只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话，你说几亿年也可以，那是当不得真的空头支票。那种誓言明显是谎言，还不如“老鼠爱大米”那种比喻来得切实，老鼠爱大米货真价实。还有一种誓言说“我爱你天长地久。”天长有多长，地久有多久？信誓旦旦不及风云变幻，朝发誓暮思迁太多太多。然而，我相信“我爱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不管长短久暂，活着就爱。那不是，今有池昱华，古有陆游，再有是从没把爱字挂在口头的众多白发偕老的普通百姓。陆游之爱唐琬，从二十岁到八十四岁，六十四年。六十四年啊，真真的一生一世，爱得那么深，思得那么切。以《钗头凤》为首的那一首首追念唐琬的爱情诗，字字句句情深意长，字里行间都是爱，以致被后人广为传诵，以致被编成戏曲拍成影视，以致一曲悲歌风流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