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父亲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也没问我去了哪里，赶紧说：“中午你小姑姑来了一趟，说她今天要去兰州，坐今晚的夜班车去。你不是没去过省城嘛，就跟她一块去吧。再过几日就要开学报到了，你提前去看看也好！”

我很感突然，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呢，再说还没来得及向要好的朋友道别呢。但是，父亲的口气是让我马上收拾东西，不容推托迟误。我只好答应一声，在满心的忐忑中收拾行囊，没有一点要去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的兴奋感。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五百元盘缠，说：“你先拿着路上用，如果能提前到校报到，我会把学费和被褥衣服托人给你捎去。”

我说：“三百就够了，用不了这么多。”

我妈在一旁说：“都拿着吧，穷家富路的！”

我只好收了起来，对我的两个弟弟说：“以后你俩在家要听爸妈的话。”

二弟一面吃饭，一面笑说：“哥，我本来就听话，不用你说。”

三弟很调皮地朝我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比他听话，谁不听话就得挨打呢！”

三弟这话惹得大家都笑了。我看了看父亲瘦削的脸，觉得有好多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就埋头吃饭，不再吭声。

这时小姑姑风急火燎地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就大声嚷：“哎呀，一天都没见着你，要不为了等你，我早就走了。”

我赶忙致歉，说：“姑姑，我跟同学去东山上了，昨天下雨被挡在山上过了一宿。今天早上幸亏有汽车坐，不然我现在还在那山上呢！”

父亲一怔，神色有些愕然，他显然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胆小怯懦的儿子会去爬那高峻的东山。

小姑姑是我二奶奶家的小闺女，性格泼辣，口直心快，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是在闾井乡粮站工作。我看她那急切的样子，猜想她可能跟那准姑父很久没见面了。

爸妈留小姑姑在家吃完晚饭，饭后离夜班车开车还有三个多小时。我只能利用这个时间去跟奶奶告别（年初，父亲在小院的厨房后买了块地，给奶奶盖了间新屋子，奶奶在新屋子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了），奶奶听我马上要走，不由掉眼泪了，硬是塞给我两百元，然后不住地叮嘱我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老张夫妇在院子里吃完饭，听见我要去外地上学，张阿婆就拿着一包点心进来，让我带着在路上吃。我知道老张一家生活清贫，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几次点心，现在却给我买了一包，这让我很是感动，推辞不得，只好接受馈赠，并深表谢意。

我跟奶奶说了好一会儿话，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奶奶道别。在往家里走的路上，我情不自禁地转向那育霞家菜园的小河边，静静地站在树荫下看那园子，只见在昏暗的暮色里，菜园里面的菜蔬长势喜人，充满生机。我真希望育霞能出现在菜园里，我好跟她道声别。

但是，她家好像人都不在家，前院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准备离去时，却听见她家后院的柴门响动，跟着二姐育红从里面出来，到菜园里摘菜。

我犹豫地喊道：“二姐，育霞在家吗？”

育红诧异地看着我说：“某某啊，你怎么站在哪里？吓我一跳。哦，育霞现在不在家。你有事吗？”

我说：“我要去兰州了，想跟她道个别！”

育红笑着说：“哦，你啥时候走？”

我说：“我今晚就走！”

育红听了，很着急地说：“哦，走得很急呀！育霞可能今晚回不来，她去.....她去外婆家了！”

我点了下头，说：“那算了。谢谢你！”说完，我悻悻地回到家里。

小姑姑一见我回来了，便风急火燎地帮我提着行李往外走，说：“快走快走！”

我来不及跟我爸妈多说两句话，就跟在她后面往汽车站跑。当我俩大汗淋漓地到了汽车站，却发现早到了一个小时，候车室里没有几个旅客，开往兰州方向的检票口都没开。小姑姑放下心来，气喘嘘嘘地坐在我身边，圆圆的脸红扑扑地，神色显得格外兴奋。

小姑姑甫吸稍定后，突然叫道：“哎呀，我忘了给他带衣服了，还有帽子！”

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继续想我的心事。

小姑姑又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住呢？我们一去吓他一跳！”

我的心情可没她那么激动，我不想说话。

小姑姑见无法引起我的共鸣，便扭转话题，说道：“按照日子算，他今天晚上一定在家，明天晚上他要跑舟曲。这样的话，明早就让他带着你去看学校，他应该很熟悉兰州。”

我点了点头，看着外面渐渐浓厚的夜色，心情也愈发沉重和失落，依旧为未能跟育霞见一面而遗憾。

小姑姑并没在意我的情绪，依旧满脸深情地说：“你姑父是个很和气的人，人特好！你见了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点了点头，觉得能够被这个性格泼辣的小姑姑喜欢的人，肯定也是个性格开朗的豪爽之士。于是，我开始幻想那个我从没去过的省城的情景，幻想那个很豪爽的准姑父，幻想我即将就读的那所学校，不由心生些许兴奋之感，但兀自又觉得不安，就像一个一直期待中奖的人，在突然中奖后却觉得还没有准备好一样。

小姑姑继续说：“开学后，你就经常去找你姑父，起码有个亲戚照应，别跟他客气！”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姑姑，又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小姑姑依旧沉浸在跟爱人相见的兴奋中，没有丝毫感觉出我的忧郁和不安。她嘴不停闲地说：“以后，可能的话我也去兰州常住，那时候你就到姑姑家来住吧，肯定要比在学校吃得好一些。我做的饭你姑父特别爱吃！”

我突然间觉得小姑姑好可爱，分明就是个不谙世事的恋爱少女，已经在爱情的甜蜜中忘却了时空和现实的障碍。这份感情是那么单纯而又美好，这让我突然有些嫉妒那个准姑父了。我还以为那些琼瑶剧里的忘我爱情是瞎编的，可是我身边就有个活生生的样本。

于是，我突然开口说道：“姑姑，你为什么不让姑父到岷县来生活？”

小姑姑被我问得一愣，想了一下说：“兰州毕竟是大城市，谁都想去大城市生活。岷县毕竟是山区小县，生活条件不行啊！”

我说：“姑姑，你说的话好像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所写，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里的人想逃出去？”

小姑姑“扑哧”地一笑，说：“《围城》说的是爱情纠葛中的围困与逃离，而在更深的层次上，则是表现一部分人陷入精神“围城”的境遇。你弄错了！”

我的确对这本书理解的没那么深，于是信口问她：“哦，您是不是也急着要围城？”

小姑姑擂了我一拳，羞红了脸：“瞎说！”

我真挚地看着她说：“我没瞎说。我希望姑姑以后的生活能够幸福如意，跟姑父不离不弃！”

小姑姑看了看我，又把目光转到那辆依旧静静停在车站的长途客车上，过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我们会的！”

我被小姑姑的乐观和自信所感染，心情也好了起来，便打开话匣子，跟小姑姑聊得不亦乐乎。我俩在车站等候了三个多小时，在十点半的时候，客车的门才打开，乘客陆陆续续地上到车里，我看着那些又是找座位又是放行李的乘客，心想：这里面也可能有人要回家的，还有人要去做生意，也可能有去兰州上学的吧？

长途客车在夜里十一点准时发车了，当客车驶出车站，沿着空旷无人的夜街飞驰之时，我的目光被支离的路灯刺得直疼。但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空旷的街道和灯火俱息的民宅，直到客车驶出了县城，穿过龙王台村，便进入到一片漆黑的山野。偶尔路边出现一星灯光，也迅速消失在身后。在没有灯火的公路上，我看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毫无表情的面孔，那双涉世不深却饱含沧桑的眼睛，正与我对视着。

小姑姑已经睡着了，车上还有人打起了酣。我渐渐在车子的晃动中迷糊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被小姑姑推醒时，我看见客车已经停了，车窗外已久很黑。

小姑姑对我说：“我们到了，快下车！”

我迷迷糊糊地从行李架上拽下行李，跟着她下了车。客车又发动起来，在清冷的街灯下，沿着隐隐绰绰的公路向前开去。我定下神来四周一张望，看见公路两边尽是尚在沉睡的民居和紧闭店铺，显然天还没亮呢。

小姑姑见我打了两个寒颤，以为我有点害怕，便牵着我的手，穿过一处胡同，然后沿着倾斜的水泥台阶向上走，走了大约十多分钟，便在一处院落门前停住。小姑姑拢了拢头发，上前敲门，并用很深情的声音喊那准姑父的名字。她喊了三四声，我看见院子里的一栋小楼上的窗户亮了，跟着门开处有个人从楼上下来，走到大门前用很调皮的声音问：“你是谁呀？”

“是我！”小姑姑好像有些生气。

门开了，那准姑父看到了小姑姑，满脸堆笑。他又看到了我，先是一愣，然后接过小姑姑手里的小包，说：“咋这时候突然来了呢?这是谁啊？”

小姑姑一面往进走，一面说：“这是我二哥家的某某，我的侄儿。”

准姑父忙客气地把我往里叫。我跟着他们上了楼，到屋里一看，也只是小小一间屋子，几乎没什么家具，迎门是一张沙发，屋子靠墙是一张双人床，挂着看不出颜色的蚊帐。在屋子一个角落的桌子上乱七八糟放着些锅碗瓢盆。在高出头顶半米的墙角拉着一个铁丝，上面挂着几件衣服。

小姑姑哈哈大笑说：“我进到猪窝里来了！”

准姑父讨好地笑着，让我们在沙发上坐，然后自己整理衣衫，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我俩对面，却一个劲地朝小姑姑说话，对我毫无兴趣。

我觉得有些没趣，就说：“我有些困了！”

小姑父忙不迭地说：“那你到床上去睡吧！”

我走过去，脱了鞋袜和外套，掀开那暖哄哄的被窝躺了进去，被窝里一股好像烟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熏得我只想咳嗽。但是我不想打扰他俩说话，尽量忍着不咳。随着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也渐渐进入了梦乡......